在中國的陶瓷史上,清雍正、乾隆兩朝的督陶官唐英可謂大名鼎鼎,他一人撐起了清代官窯的全盛時期,其匠心獨具的創意幾乎無人能出其右,這樣的創見與能力究竟由何而來呢?
看到唐英的姓氏,不少人會直覺以為他是漢人,其實他與康熙的生母佟佳氏、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一樣,都是「從龍入關」的漢軍旗人,族裔雖為漢人,生活習慣與文化卻與旗人無異。唐英的先世與曹家一樣,都是隸屬於皇室的「包衣」,包衣出身的男人進內務府當差,女兒選為宮女、妻子做乳母嬤嬤,世世代代地替皇室效力,唐英自己曾說:「年十六入值內廷,服侍趨承之下,車塵馬足,沐雨櫛風於山之左右、江之東西,遠至龍沙朔漠,莫不蹣跚經歷,幾無一息之暇。」
唐英侍奉的第一個主子是康熙皇帝,喜好各種西洋玩意的風氣,也讓康熙時代的內務府必須開始對外購買舶來品、並學習繪製不同的花樣以供皇帝賞玩。康熙皇帝去世後,登基的雍正皇帝不僅承襲了父親對「洋玩意」的熱愛,更希望能製造出超越古代的瓷器,於是,將內務府交給他最信賴的弟弟怡親王唐英也在雍正元年被拔擢為內務府員外郎,怡親王顯然很欣賞他,不管是描繪花樣、督造器物都常常帶著唐英,但跟陶瓷比較無關,一些新式的琺瑯花樣甚至會由西洋畫家郎世寧與其徒弟協助。雍正四年,皇帝將督陶的工作交給寵妃年貴妃的兄弟年希堯,再過兩年,唐英才被派往景德鎮協助年希堯督陶,台北故宮的余佩瑾博士便認為,當時唐英在內務府的主要工作應該是為文物畫樣,到了景德鎮後,也與年希堯互相支援、學習,年希堯對於歐洲的知識,也可能因此影響了唐英。
雍正是個不能矇混的君王,在瓷器上更追求精緻高雅,他對琺瑯彩瓷顯然很感興趣,清宮的檔案就曾記錄下他毫不留情的評語「此時燒的琺瑯活計粗糙,花紋亦甚俗」,伺候這樣的主子自然不可馬虎。根據余佩瑾博士的研究,雖然此時的景德鎮並不直接產製彩瓷,而是負責生產瓷胎,送往宮中或圓明園進行繪製,但生產合適的瓷胎也不容易。對陶瓷所知不多的唐英在接下了任務後,並不求速成,反是老老實實地花了三年蹲點,據他自述,在這三年間他幾乎不應酬、不訪友,放下皇室包衣的身段,跟景德鎮的工匠們混在一起,至此,他也才真正蛻變成一個「陶人」。
品味不凡的雍正其實也會鼓勵人,他顯然深知瓷器的研發與燒製並不便宜,他雖要求精益求精,卻也不吝惜賞賜,製作出高超彩瓷的匠人也曾得到賜金嘉獎,可見得他溫厚的一面。在雍正的支持下,唐英也能給匠人合理的待遇,不管是工料或者飯食都以時價採買,而不隨意苛扣,對於品質的要求也更為精緻,只是如此一來,景德鎮製瓷的成本就提高了不少。
而後雍正崩逝、乾隆登基,乾隆元年,唐英也被調離景德鎮,短暫前往淮安關任職,隔年再回任景德鎮督陶,但他仍監管著淮安關務,熟悉關務的唐英仍一心掛念著景德鎮,為了籌措製瓷費用,唐英在乾隆四年向乾隆建言,就近由九江關的收入幫補景德鎮御窯,由唐英本人監管九江關與御窯,乾隆也同意了。因此,唐英不得不在九江與景德鎮兩地奔走,難免有顧此失彼之處,新主子乾隆在此前就已經責問過瓷器之事,乾隆六年看到進上的瓷器不對,對這位三朝老臣就不留情面了,「唐英燒造上色瓷器甚糙,釉不好,瓷器內亦有破的」,惶恐的唐英連忙解釋,因為監造的部屬抱病,「奴才又距廠三百餘里,不能逐件指點,以致所得瓷器不無粗糙」,加上運送包裝得不好,才出了紕漏。乾隆對這說法並不滿意,更是不依不饒「不但去年,數年以來所燒者,遠遜雍正年間所燒者」,接著開始算總帳,命唐英清算出歷年來的支出與成品數量,可以想見唐英在此事之後得花多少心血來解釋一切。
乾隆雖然對瓷器也頗有研究,一再要求景德鎮製造出「新樣」,但可不像父親雍正那般慷慨,乾隆八年,又命唐英賠補幾年前製瓷粗糙、淘汰過多的費用。唐英顯然領教了乾隆天威莫測的一面,一方面花錢不敢再像從前一般大手大腳,甚至得想辦法販賣淘汰的次級品來貼補支出,即便如此,太過小心謹慎的他,後來替皇家採買西洋舶來品時也不敢花太多錢,這一來又惹得乾隆不開心,「唐英不肯買西洋上好物件恭進,怕糜費錢糧」,又挨了一頓申斥。
在這樣的工作壓力下,唐英必須要力求表現,他挖空了心思,終於研製出了一系列的轉旋瓶(轉心瓶),學界一般認為轉旋瓶雖然可能參考了玉雕、在宋元也有早期的原型,但唐英可能參考了當時的走馬燈藝術來設計,但余佩瑾博士則認為,除了走馬燈與古代的原型參考之外,或許也是投皇帝所好,以各種新奇花俏的「奇巧」來滿足中國作為天朝上國的文明象徵。
轉旋瓶做工精細、造價昂貴,一個同等大小的琺瑯彩瓷與轉旋瓶造價可達己十倍,為此,唐英還得再上摺子先給皇帝打個預防針:「其新擬各種系奴才愚昧之見,自行擬造,恐未合適,且工料不無過費,故未敢多造」,乾隆看了之後雖然喜歡,卻說:「不必照隨常瓷器一樣多燒,嗣後按節進十數件,俱要成對,如不能成對,即將各樣燒造。」這莫測高深的態度,讓唐英更是戒慎恐懼,此後雖然年年燒製不同式樣的轉旋瓶或其他器物呈交,但存世並不多,現存於台北故宮的「御製洋彩黃錦地乾坤交泰轉旋瓶」,與此次蘇富比秋拍的「御製洋彩紫紅錦地乾坤交泰轉旋瓶」,都是唐英在此一時期嘔心瀝血之作,更可說是景德鎮御瓷光輝年代的最佳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