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丁斯基在巴黎時期的作品標題往往用字精確、詞義卻又互相對立,《緩和的張力》(Tensions calmées)就是一個絕佳的例子。曾在巴黎龐畢度藝術中心擔任策展人的克里斯蒂安·德魯埃(Christian Derouet)認為,這些由兩個意義相反的詞語組成的標題,將觀畫者的注意力拉回到到畫面的語言本身。1 這些標題一如以往地凸顯出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元素在同一畫面上的矛盾對立:其一,藝術家在包豪斯學院年代剛練簡約的構圖理念;其二,生物形態圖案的介入,這些仿生的圖案令人聯想到超現實主義藝術家對不同科學原理的探究。2
由兩者混合而成的新語言,在一片彷彿無盡無底的深棕色宇宙空間裡游弋飄浮。在每一個如音符般躍動的繽紛圖案裡,透明輕盈和粉彩般濃艷的色彩共存,這些微妙而歡欣的合奏和對比,卻恰恰誕生在二十世紀最動盪不安的時候。
1930年代,納粹政權不斷加強對猶太人的逼害和對文藝界的操控,許多德國藝術家、藝術商、收藏家以至藝術史學家和博物館總監不得已流亡至歐洲各地。而在此時此刻,不分地域國族的現代主義風潮卻開始在大西洋彼岸的美國落地生根。康丁斯基是其中一位流亡海外的藝術家。他遷居巴黎後,雖然在當地購買所需的畫布和內框,但卻一直堅持,在侄兒亞歷山大·科耶夫尼科夫(Aleksandr Kojevnikoff)的幫助下繼續向他在柏林光顧多年的藝術用品店購買其他用具。3
1938年9月,已移居美國的德裔藝術經紀卡爾·尼倫多夫(Karl Nierendorf)直接向康丁斯基買了一組作品,其中包括《緩和的張力》。關於這幅作品的著錄頗為詳備,包括從巴黎飄洋過海到紐約的過程和參與過的重要展覽;1945年,此畫獲所羅門·R·古根海姆美術館基金會購藏;1964年,作品在倫敦蘇富比上拍,自此一直落入私人收藏,期間從未公開展出。
關於康丁斯基流亡海外的經歷,其妻子妮娜·康丁斯基在回憶錄裡有所記述。當時,柏林的包豪斯學院在日益猖狂的納粹獨裁政權打壓下被逼關閉,康丁斯基夫婦二人欲離開德國,卻遭政府官僚留難。法國駐柏林領事館擠滿了拿著德國護照、亟欲離開德國的人。幸而,康丁斯基夫婦聽從了馬塞爾・杜尚的建議,早在巴黎租了房子,因此在1934年1月,他們已在塞納河畔納伊安頓下來,但二人心裡仍不免期待,總有一天會回到德國。可是,事情的發展並不如他們所願。
1937年7月初,納粹政權對現代藝術發起最猛烈的攻擊:政府下令從全國各地30間博物館抽選近1100幅藝術品運往慕尼黑,其中約600幅作品,在7月19日開幕的「墮落藝術展」(Entartete Kunst, Degenerate Art)上公開示眾以表羞辱,包括原屬柏林國家美術館但遭充公、現已失佚的1916年康丁斯基作品《兩種紅》(圖一)。事已至此,但康丁斯基一直拒絕與納粹極右政權劃清界線,直至1938年6月,他的態度開始轉變,聯署支持在巴黎被拘留的德國猶太裔藝術家奧托·弗倫德里希。5
同年初,有一位藝術修復師兼策展人威廉·桑德堡(Willem Sandberg)與一位建築師馬特·史達姆(Mart Stam) 在阿姆斯特丹市立博物館籌辦「抽象藝術展」,目的是挑戰納粹政權粗暴橫蠻的文化政策和意識形態,並重新肯定前衛藝術的貢獻和意義。康丁斯基在巴黎創作的幾幅作品,包括《緩和的張力》亦在參與了這場展覽。
在這場展覽留下的影像紀錄裡(圖二),可見《緩和的張力》與康丁斯基的其他大型作品掛在同一幅牆上,上方是《構圖IX》(1936年作,巴黎龐畢度藝術中心藏)、右邊是《組合》(1937年作,斯德哥爾摩現代美術館藏)和《兩個隨從》(1934年作,阿姆斯特丹市立博物館藏)。這次展覽以雪白簡潔的牆壁為背景,作品懸掛展示的方式也是前所未見,此後成為這間博物館展覽場地設置的新標準。
這場展覽不僅展出一些在德國被禁的藝術家的作品,例如弗倫德里希、保羅·克利、康丁斯基,也有皮耶・蒙德里安、西奧・凡・杜斯伯格,還包括了一些英國藝術家如芭芭拉・赫普沃斯、本・尼克森、亨利・摩爾。這場展覽集當時歐洲前衛藝術大成,而康丁斯基亦為此發表了一篇舉足輕重的論文,闡釋他的藝術演化方向,並載於展覽圖錄裡(圖三)6 。
在文中,他宣言其藝術的正確形容詞是「實在」(而非「抽象」),他所創造的新世界與真實無關。他特別強調創作自由的重要性:「眼前這場由阿姆斯特丹市立博物館舉辦的展覽,展示的不是文字詞句,而是事實」。他續道:「每一件真正的藝術品都在喊:『我在這裡!』」《緩和的張力》不僅參與了這場展覽,也是那個荒謬時代的真實見證——在無道紛亂中、在強權者的謾罵欺侮下,藝術家們仍然高舉手中鐵筆,為藝術自由振臂高呼。
1 克里斯蒂安·德魯埃(Christian Derouet),<在巴黎的康丁斯基,1934-1944年>,錄於《在巴黎的康丁斯基1934-1944年》(紐約,所羅門.R.古根海姆美術館出版,1985年,頁39)。2 參見Vivian Endicott Barnett,<康丁斯基與科學:在巴黎時期開始的生物形態圖案>,同上,頁61-88。3 哲學家亞歷山大·科耶夫尼科夫1937年入籍法國後,姓氏改為科耶夫(Koyève)。4 妮娜·康丁斯基,《康丁斯基與我》(慕尼黑,Knaur出版,1987年,頁155。5 德魯埃,同上,頁 20。6 瓦西里·康丁斯基,<抽象還是實在?>,抽象藝術展圖錄,阿姆斯特丹市立博物館出版,1938年,英譯本錄於Kenneth C. Lindsay and Peter Vergo 編,《康丁斯基藝術文章全集,Da Capo出版,波士頓,1994年,頁 83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