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良美智筆下的主角看似天真無邪,又帶點淘氣,風靡日本國內外觀者的心,粉絲遍佈全球。在最近出版的著作《奈良美智》中,作者官綺雲直截了當地稱她們為「那些大頭女孩」。女孩懸浮在單色背景之上,冷嘲、咆哮與嘆息是她們的標誌表情;胖乎乎的小手有時握著匕首或鼓棍,蓄勢待發。目前有三場奈良美智作品大展正在舉行中,包括藝術家首場國際回顧展——洛杉磯郡藝術博物館( 4月1日至7月5日);達拉斯當代藝術中心的博物館級展覽(3月20日至8月22日);台灣首場奈良美智個展——台北關渡美術館(3月12日至6月20日)。這三場展覽,想必會再一次掀起大眾對奈良美智和他筆下的孤獨英雄小女孩的關注。
「我的作品是為了直面自己而生,不是為了挑戰他人。」
圓大的雙眼、丘比(Kewpie)娃娃的身形,這些看似是孩童的角色,背後其實蘊含著成熟的體驗和情感,是個極富層次的藝術表達手法。如洛杉磯郡藝術博物館回顧展的策展人吉竹美香(Mika Yoshitake)所言:「我認為,她們全是藝術家的自畫像。」或許,女孩近乎詭異的面孔源於她們在外面世界遇到的事,宣洩著激動而純粹的情感。奈良美智的風格簡潔,構圖空靈,令人聯想起浮世繪的版畫作品,尤其是那些偶爾出現的兩三句感嘆字句。青春少女們坦率地表露情感,毫不掩飾,奈良藉此呈現的是一種深入的自省。
1959年,奈良美智生於青森縣,在弘前市近郊地區成長。以前雙親忙於工作、兩位兄長又與自己年紀相差十年,在他眼中,那絕對是個孤獨的童年。藝術家回想起自己這段歷史時說:「當你還是個小孩時,根本不會意識到當時的孤獨、憂傷和苦惱。但我現在終於知道了。」奈良少年時為求解脫,沉醉於流行文化中,嘗試從音樂得到慰藉與力量,因此,他第一次接觸藝術的途徑亦有別於他人。此時的他開始瘋狂收集唱片封套,流行音樂的視覺文化刺激多樣,特別是龐克搖滾音樂中那叛逆、好鬥的精神,全部反映在藝術家的作品中。奈良的招牌大頭女孩,有時被稱為「Ramona」(雷蒙娜),正是向紐約龐克樂團Ramones(雷蒙斯)致敬。
在愛知縣立藝術大學取得學位後,奈良考入著名學府杜塞爾多夫藝術學院,之後數年繼續在科隆工作生活。旅居德國期間,奈良感受到強烈的孤獨感,後來他講述自己的藝術發展旅途時說:「我需要一個容許我從群體生活中抽身的空間,於此我能好好地與自己真誠對話⋯⋯嘗試過孤獨後,我才真正找到自己的風格。」在這段時期的後期,他創作出精采的《青蛙女孩》(1998年作)。這是一幅既溫柔又懾人的作品,柔和發亮的畫面、熟練的視覺元素,證明藝術家的創作已經進入成熟佳境。《青蛙女孩》寬闊的面孔與瞇着的豆豆眼既展露主角自身的脆弱、同時卻對他人有威脅性。《青蛙女孩》幾乎就是《背後藏刀》(2000年作)女主角的倒映。2019年,《背後藏刀》在蘇富比以2500萬美元成交,刷新奈良作品的世界拍賣紀錄。小女孩通常都在抽煙、放火,提醒觀者她們可愛趣緻的外表背後其實不懷好意,但邪惡的性格同時亦充滿黑色幽默。藝術史家克莉絲汀·錢伯斯(Kristin Chambers)察覺到,奈良藉著描繪兒童形象,「捕捉那種在天真與世故、生活孤寂與思想自由、壓制與解放之間的強大張力。藝術家擁抱人類各式各樣的境況,並看穿所謂邪惡竟存在於純真之中。」
除了可愛,日語「卡哇伊」一詞還包含可憐、天真、可悲、珍貴和細小之義。由此,對自己筆下手執武器的小小女英雄,奈良同樣表示同情:「我覺得這些小孩,其實是處於其他更大的壞蛋之間,他們手中的刀還要更大。」「卡哇伊」在戰後日本文化圈佔一席位。戰敗後的日本——那個曾經野心勃勃的帝國——被摧毀、去除所有武器,像個去掉牙的孩童,默默嘗試重新修補與歷史傷痛之間的關係。而奈良自己亦創作出一系列關於核戰陰霾的作品。但藝術家拒絕他人以宏觀的社會政治角度去理解他的創作。相反,他堅持說:「我的作品根本上與國家、人民、分類等的議題無關,我只是想表達我自己。」
隨著奈良對主題越趨執著,他作品中關於精神性的一面亦變得更強。以《無常人生》(2008年)為例,睫毛長長的主角,勇往直前至未知的所在,紅色粗體字提醒觀者生命的苦短。對於英文字句「LIFE IS ONLY ONE!」,奈良解釋:「此句話其實跟生命的結束無關,反而是關於那不滅的精神。」2011年東北大地震及海嘯後,奈良轉移創作核心至反省與沉思。《十顆星》(2014年)集奈良數十年來的藝術創作於一身,屬他後期更有層次的作品之典範。作品名稱中提到的星星,令人想起東方、西方傳統對星體的幻想。它們在女孩的頭上像光輪一般運行,綻放迷人的星光。而畫面層層疊疊的粗麻布,配以細膩的筆觸,就似在浮現出主角小鬼腦海裡的白日夢。
官綺雲認為:「奈良為自己訂下的挑戰,是要超脫自我,從而令他的小孩角色可以獨自與觀者達致心領神會的境界。」取材自現代主義中象徵符號的概念,奈良的大頭女孩風格簡約,為觀者預留一個能引發共鳴的幻想空間,充滿無數可能。不論是藝術專家還是一般大眾,觀者偶遇畫中小孩,與他們站於同一陣線,並將自己對生命、反叛、任性與寂寥的體會,毫無保留地投射至畫中。雖然畫作皆出自藝術家的自我審視,但他亦承認:「不管我喜歡與否,我創作出來的東西已不再是自畫像,而是屬於大家。觀眾會在我的作品裡找到自己、他們的摯友,或熟悉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