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部電影,只要能力所及,我總會盡量留下可以收藏、值得收藏的東西。從文字到影像、聲音、服裝、道具,以至衍生物,我都希望為它們提供一個歸宿。」
有燈就有人,王家衛說。其實他更早於上世紀八十年代,對塔可夫斯基執導「鄉愁」(Nostalgia)裡那根永不息滅的蠟燭感到好奇,而執起導演筒的。
都說電影是夢工場,而王家衛就有本事把虛夢轉化為實質價值,把老土的舊物與情懷活化為世界級物質及非物質遺產,不負韶華。
逝去感情如何留得住?把記憶封存成罐頭也不錯。李照興於《王家衛的映畫世界》提到,「再沒有別的香港導演比王家衛更注重純視覺的誘惑,從而昇華成一種美學,我稱之為cool的美學。」以前不時在中環的家品店、藝博會碰到很Cool的王導,他微觀一切美的東西。
王家衛高調地低調、珍惜羽毛,猶如他珍惜一切夢痕。當「斷捨離」大行其道,他那「戀物」的逆向思維很奢侈。他說過「一部電影的誕生,燃燒是人的青春和心血。」由執導處女作《旺角卡門》起,到當下在拍的《繁花》,63歲的他仍熱衷於每一次將生命燃燒殆盡時,撿拾已變成雪白的灰燼,他要搜集火花曾經活過的證據和回憶,作為其下次撻火的能源。
「因為拍電影需要衝動、刺激,有個火在裡面。」王家衛說。他的電影總洋溢着王氏專屬的極致頹美,積累了他對古典美學、舊人事舊作風的執念。所以,三十年過去,他電影裏的道具也好,對白也罷,不僅被當暗號推敲研究,更常常被拿來「環保重用」。所以這次與蘇富比的聯乘「念念不忘:王家衛 x 澤東電影三十週年」,用30 物件紀錄他從導以來三十年的點滴,就別具意義。
「如果記憶也是一個罐頭的話,我希望這罐罐頭不會過期;如果一定要加一個日子的話,我希望它是一萬年。」
從來,王家衛隨性同時會花很多時間醞釀電影,像《花樣年華》和《2046》,因為當中需要許多美術的參考,「要回到那個年代」,追憶逝水年華。
所以,在王家衛的電影中舊物是不可少的,甚至有人形容他是「戀物癖」,可以為《花樣年華》裏一個1960年代日本進口的電飯煲而大費周章,可以要求《阿飛正傳》裏的玻璃可樂瓶都必須是十足1960年代款;拍《重慶森林》時因為村上春樹甚紅,他便用距離、肥皂來戲謔;《花樣年華》裏的23套旗袍,由美術指導張叔平設計,羅致那時代的舊布重新找裁縫改造;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跳蚤市場上尋來的瀑布走馬燈,透過《春光乍泄》成為當年文青爭相搶購的名物;一粒扣在《一代宗師》中訴說「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近年他為了拍《繁花》,就跟阿拉們徵集上海九十年代老物,同時聰明地宣傳了電影。
王家衛說:「創作往往來自一念。一個念頭有九十剎那,一剎那有九百生滅。」他還說,每部電影拍攝的首日,等同與夢中人的第一次約會,至於場景與道具就成了訂情信物。借物寓情、託物寓志,王家衛對舊物故人總是念念不忘、血肉相連,他要物件都有故事,都在參演,成為主角投射感情的中介。這次蘇富比便把王家衛作為收藏家、審美家甚至藝術家的身份,全面呈現。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幾十年磨一劍,三十年成一藏。王家衛終於與大眾分享他創作路上的雪泥鴻爪。「在我手裡,這個歸宿只是一個小倉庫,像舊物回收站。我太太陳以靳是惜物之人,我要感謝她,以及整個庫藏團隊多年來的默默努力,將這個歸宿發展到今天的澤東庫藏。」王導說。
30物訴說30年電影情
蘇富比專家在五萬呎「澤東庫藏」翻箱倒櫃揀選,都代表澤東與王家衛的電影回憶。其中哥哥張國榮在《春光乍洩》中穿過的黃皮褸自然成為打卡經典。王導特別為它造了個展示裝置,展現皮褸的背面,因為在他回憶中,鏡頭經常拍攝Lesile所演何寶榮的這個背影。
「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白駝山究竟在哪裡?只有歐陽峰知道。萬里黃沙萬里情,每逢大醉,他都會夢回白駝山依稀見到一個微醺的新娘,頭戴金冠,似笑非笑;閃得驚心動魄的金鳳冠,是他一生的至痛。這《銀鎏金鳳烏花卉紋戲冠》是張叔平設計的,在《東邪西毒終極版》中張曼玉戴過,但有趣的是後來徐克把鳳冠借去拍《梁祝》,由楊采妮所戴。《東邪西毒》簽名海報上,王導用金筆寫上戲中一金句:「旗未動、風也未動」,戲中緊接的一句是:「是人的心在動。」充滿王式的禪味。
王家衛的電影會讓人聯想到旗袍,有多少人會想起周慕雲身上的白背心?王導自白,除了周慕雲,《旺角卡門》裡的劉德華、《阿飛正傳》的張國榮、《重慶森林》的梁朝偉、《墮落天使》的黎明、《春光乍洩》裡的何寶榮與黎耀輝、《2046》裡的木村拓哉、《愛神》的張震,以至《藍莓之夜》的Jude Law都穿過。
白背心因你變耀眼
「過去背心是內衣,算是男人體面的最後的一道防線。到了1951年,馬龍白蘭度主演的《慾望號街車》面世,在他的經典演繹下,白背心一下子從防線變成武器,從此成為最性感的男性衣著。」故此,王導希望藉復刻一件白背心來向所有在他電影裡穿過的男主角們致敬,「感謝他們把體面與性感演繹得如此到位。」是次拍賣的白背心由傳奇日本設計師滝沢直己操刀,蘋果Steve Jobs最經典的黑T恤造型就是出自他手。
學者洛楓講過,《花樣年華》表面上是一個關於婚外情的故事,但骨子裡卻表達了導演的中年情懷與年代記憶,「借一男一女在越軌行為與意識上的掙扎和游移,寄寓他對那個年代的風物景觀和情感模式無限的依戀與沉溺。」
「跟一個人合作久了,你的習慣或多或少會受他的影響。雖然我很熟悉這種香水,可是我怎麼也不習慣從別的女人身上聞到。」
如果用氣味來形容《花樣年華》,該會是怎樣的味道?王家衛說是回憶中的氣味;是多年以後,周慕雲回想起那天早上,他在吳哥窟的石牆上,悄然地留下他與蘇麗珍的秘密時的餘韻。拍品當中,有一瓶Mr. Alberto Morillas精調「蘇麗珍氣息」的香水。王導不諱言,那是參考自與王太初結識時她17歲的少女味道,那年王家衛19歲。
另一個重點是《花樣年華-一剎那》王家衛導演首件NFT作品,亦是亞洲電影NFT作品首次在國際夜拍登場。NFT的夢幻與多元,也跟王家衛及他的電影很匹配。至於王家衛「潑彩」加持的《一代宗師》海報,算是王導的首件藝術品,相信會成為王迷必搶拍品;同場《一代宗師》的書法木牌,是王導拍畢電影後特意命人手造予以記念,可見此經典對他的意義匪淺。
這30年物品都有一種王家衛「簽名式的美學」,他對於鏡頭、光影、空間的處理;人物的感情、性格塑造、歷史時空的一種獨特審美感。
「人最大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好。如果什麼都可以忘掉﹐以後的每一天將會是一個新的開始。」
王家衛五歲從上海來港,父親是海員,來港後從事夜總會工作。他對電影和文學的鍾愛都來自母親的薰陶,天天放學後便跟母親看電影去。至於戀物和記事的性格,則深受父親影響。王導說過,父親有很多筆記,做海員時會把所有的店、餐廳、酒吧的名片、帳單貼在裡面。「他有些東西已經在我的電影裡了。」王家衛夫子自道。
當年在理工學院念設計是出於「意外」,王家衛說他未畢業便去了當編劇,繼而入行。「我的電影裡沒有臨時演員,每個人都是演員。」王家衛式浪漫,是到了情難自控的地步,甚至與物作也可產生情感,他對愛情執着,妻子便是他十多歲時認識的,一直相濡以沫,並指太太是他的繆思。「我覺得愛情在六十年代是一個很長很大的病,愛一個人可能廿年、卅年的事,現在卻可能只是個小感冒。」那是1991年王家衛以《阿飛正傳》確立了在香港影壇地位後的感言。
拍《花樣年華》時,他說拍愛情必須拍成一個驚悚片,男女主角要來調查是誰偷了我們的丈夫妻子。更有趣的是,王家衛當時《花樣年華》和《2046》一起拍,結果變成上下集,其實兩部戲根本沒關連。最吊詭是,當拍《花樣年華》時需要決定酒店房間幾號?王導便順口說2046吧?結果兩齣戲便有了關連,而這個酒店牌加梁朝偉所用的墨水筆和火機,更成為了這次名為「秘密」的重點拍品之一。
後記:幸福的距離
「時間可能是向後走的,好像是個reverse,很多事情已經有了結果,你只不過是把它執行出來。」王家衛說話,總帶點末世憾味。
大家一定記得,《阿飛正傳》裡那個圓形大鐘、手錶,那是張曼玉和劉德華成為一分鐘朋友的印記。還有《重慶森林》裡的跳字鐘、《花樣年華》的美力士(Milus)鐘。時間是什麼?逝者如斯,一去不返。所以才會有那句過盡千帆之後的:「不如我哋由頭再來過。」
2008年,王家衛拍《藍莓之夜》時接受訪問,說這戲想講的是找尋幸福的距離。「很多事情要走遠一點,再回頭看時,發現這才是你真正需要的。」王家衛也曾形容:「香港的歷史變得很快,歷史沒有累積。」但他的電影,就是一代又一代港人的集體回憶與累積。
近年,王導一直在外地拍戲。我很期待他出走,完成成長,最後會返到原點,回歸香港,在這個缺乏歷史感、抑壓而創傷之城,繼續孕育香港味濃的經典。
念念不忘、誠心所願,希望不用等到20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