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舊石器時代,人類主要以狩獵與採集維生,過著漂泊不定的生活。到了新石器時代,人們則開始過渡到農耕作業,駐紮定居,生活逐漸安定。引述中國藝術學者與獨立研究專家康蕊君在《玫茵堂中國陶瓷》卷三中所述,新石器時代的人之所以選擇適應全新的生活方式,是「為了更為明智地利用自然環境資源」(頁1)。農耕與畜牧的生活方式最早可追溯到公元前7世紀初,一直到青銅時代之始(約公元前2000年)都在持續改良進化,並延續到今日。新石器時代文明在現今的中國土地上誕生之始,人們開始需要儲存水、穀種、糧食和由穀物發酵而成的酒,亦因此有了設計並打造容器的需求。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著重功能的器皿亦漸漸成為了祭祀禮器。時光荏苒,滄海桑田,這些傳承千年的古物見證了無數文明的興衰更迭,幸得保存至今,方讓我們得以窺探遠古人類的生活,洞察新石器時代陶工的精巧匠心。
香港蘇富比欣然呈獻 Ronald W. Longsdorf 先生的新石器時代陶器收藏,每一件都是碩果僅存的歷史遺珍。Longsdorf 先生是一位產品設計師,他對遠古陶器的濃厚興趣正來自他對設計的見解。他曾在《陶誌:中國新石器時代陶器 約公元前7000年 - 前1000年》一書中表示:「陶器的美打動了我的心,我沉迷研究陶器的成型、構造、繪製、及生產過程」(頁23)。作為藏家,他從設計的角度推測每件文物背後蘊含的理念,再參考大量考古文獻,仔細拜讀藝術史學者的研究成果,為讀者提供了獨一無二的鑑賞視角。
仰韶文化活躍於公元前4800年至公元前3000年的黃河流域,主要覆蓋如今中國中部的河南、陝西和山西縣,現今的史學家普遍視之為中國文明的搖籃。1922年,瑞典考古學家約翰・古納・安特生( Johan Gunnar Andersson)在仰韶村首次發現了這批遠古陶器,繼而掀開了中國新石器時代的神秘面紗。由於我們已無從考究新石器時代的人如何自稱,因此史學家就為他們冠上首次發現居住痕跡之地的現代名稱,以作辨識。以仰韶村出土的陶具為例,我們就將之歸類為仰韶文化的陶具。該次考古出土了大批珍罕古物,最早的來自仰韶文化半坡時期(約公元前4800-4300年)。
右圖的汲水長瓶來自仰韶文化半坡時期,頭尾收窄,兩側各設環耳,外觀典雅,設計實用,在新石器時代的出土文物中頗為常見。只需在環耳之上與瓶口之下繫上繩索,就可將此器吊進水中。古人可拉動繩索,讓長瓶平躺在水面之上,水逐漸流入,瓶內空氣聚集在密閉的瓶底,使瓶口向下,瓶底朝天。隨著瓶中水位上升,水瓶會慢慢下沉,待填滿之時就可收索取回。Longsdorf 先生曾以較小的尖底陶瓶自行反覆試驗,證實此器設計無誤,確實可用,反映出古人不朽的智慧足以跨越千年,匠心之細讓人嘆為觀止。除了汲水儲水外,部分仰韶文化尖底陶瓶的內壁與瓶口邊沿留有疑似啤酒的殘留物質,由此可推斷這些器皿或曾盛載粗糧發酵而成的酒精飲品。
人物造型的新石器時代陶器極其罕有,這些珍稀陶具可讓我們一窺遠古匠人眼中自己或族人的形象。這次拍賣中的紅陶人首瓶以紅褐色的陶泥為材,瓶口圓鼓,瓶頸纖長幼細,連接圓滾瓶身,朝下斂收,止於平底。瓶口之上穿孔作眼睛與嘴巴,兩眼之間捏有筆直的鼻樑,瓶口邊沿則手按泥球製成卷髮,精細考究,彷若一尊小型人像。另一個較後期的彩陶人首壺則來自馬家窰文化(約公元前3800-2000年)的馬廠時期(約公元前2200-2000年),壺口圓鼓,壺頸驟然收窄,塑型仿照人面,刻有五官,並在臉上畫有水平橫紋。臉上畫上圖紋之意如今已無從考究,但推論之一是此為巫師造像,臉上橫紋則為刺青或彩繪。
新石器時代文化以彩繪陶器聞名,當中又以馬家窰文化的彩繪陶器為代表。有趣的是,這批陶器同樣是由瑞典考古學家安特生在1920年代初發現。陶器上繪有精細的紋飾與圖案,呈現了早期以畫筆在陶瓷上繪製線條的技藝,而這項技術在中國後來所有視覺藝術形式中將一再出現。彩繪陶器的形態靈活多變,從撇口高罐到高足大盌,再到寬肩甕等,盡顯陶工創意。這個收藏裡的彩陶大罐或為載水容器,而罐肩與罐身上繪製的平線與波紋,或可視作描繪風平浪靜與波濤洶湧之景。此類容器兩側均置環耳,可繫上繩索,以助倒水、載水及運水,而罐頸凹陷處則可綁上布料以蓋住罐口。
嵌飾彩陶的出現,代表新石器時代的製陶手藝更上一層。本次收藏中的嵌飾彩陶罐就展現了陶匠在設計、規劃與編排工序上的巧妙心思。陶工先在陶坯尚軟之時預留嵌槽,再施彩窰燒,後將黏劑填入槽位,最後方貼上飾物。四千多年過去,直到今日,這個嵌飾彩陶罐上的飾物仍然全數保留完好,見證了新石器時代匠人的工藝是何等卓爾不凡,讓人不禁嘆為觀止,深深折服。
在馬家窰文化中,輪盤的出現顛覆了陶藝創作的原有方式。在此之前,陶甕一般會以泥條盤築而成,再以工具拍打器壁,或以刮具打磨,使器壁光滑平整。輪盤拉坯之術橫空出世後,匠人無需再單靠徒手拉坯,可借助輪盤拉製出對盛均勻的器壁。輪盤會在陶器表面留下幼細的徑線,而工匠就會加以磨平拋光,使之平滑光亮。
這次拍賣所呈獻的珍罕古物中,以泥條盤築而成的陶具不少,而精美絕倫的彩陶大罐就是其中一例。罐肩與罐身上繪有兩層圓圈紋飾,圓圈稍有缺陷,可見陶工嘗試加以糾正的痕跡。由此可見,陶工並不只是按照原來的設計繪製陶器,會在過程中稍作修改,力求至善。大部分陶罐的紋飾都聚集在上半部分,或許是因為這些器皿會放置在地上的淺坑中,以防儲存時輕易碰跌,因此匠人只會在從上而下能觀賞到的器面繪上這些美麗的幾何圖案。
馬家窰文化中有一款別具特色的陶具,就是靴形陶器。靴形器又稱「鳥形器」,一說其狀似巢鳥,頭頸兼具,或許需多加想像力才得以觀其全貌,但無論觀者眼中此器形似為何,仍可領略到陶匠的靈感來自大千世界的千姿百態。在此收藏之外,也有類似的靴形陶器,形同人足,五趾輪廓清晰可見。
上文提到,輪盤製陶之法讓陶工可更容易掌控陶壁的厚薄。史學家推算,製陶輪盤約在大汶口文化(約公元前3550-3050年)中葉所製,而到了龍山文化(約公元前2550-2000年),輪盤的轉速已經越來越快,製陶工藝亦得以長足發展。公元前3000年,位於如今山東縣內的大汶口文化已經開始製造典雅鋥亮的黑陶高足盃。隨著輪盤的轉速加快,盃壁越來越薄,而到了龍山文化時期,陶工已經可以成熟掌握快輪製陶技術。隨著快輪的轉動,拉圓器身,拉平器壁,匠人成功塑造了薄如蛋殼、輕盈無比的「蛋殼」黑陶高足盃,現知最為纖薄的陶壁只有一毫米,可算是一大創舉。
除了快輪製陶的工藝外,還原焰燒的技術亦是新石器時代的另一科技突破。當時的陶工發現,只要在窰裡加濕,再封閉通風口,隨著窰內含氧量逐漸降低,就可以逼出陶土內的氧氣,燒出更緊實堅硬的陶胎,而窰內濃重的黑煙亦會熏黑陶土,只需在出窰後稍加磨拭,就可造出烏黑鋥亮的精緻陶具。
蛋殼黑陶盃精緻嬌脆,如若日常使用恐怕容易折損,因此大多為祭祀禮器。這次拍賣將呈獻四隻保存良好、極為珍貴的蛋殼黑陶高足盃,其中一對小巧精緻,另外兩隻盃足鏤空,精巧秀雅。在窰燒的過程中,為免盃柄受熱變形,陶工會在盃柄上穿孔,以助疏氣。以其中一隻高足盃為例,盃柄上有六層細長豎縫,排列有序,構思縝密,巧妙地將疏氣小孔納入設計之中,盡顯匠心之細。更為難得的是,此器只重172克,輕盈欣長,精美考究。
陶鬹是中國新石器時代中別具代表性的器皿,而這種設計亦延續到了青銅時代,演變成了更為人熟知的青銅器皿。在大汶口文化時期之初,流通的陶鬹似乎均具窄長脖頸,鬹身圓鼓,接駁三隻空心袋足,並附有耳把一隻,方便以手提之。部分陶鬹的耳把之下設有短板,以供使用者放置尾指,傾倒鬹中漿液就更為容易。陶鬹的空心袋足呈倒錐型,以便將此器按進火床加熱,受熱面積大大增加。三足鼎立,除了穩妥牢固外,袋足之間的間距有助空氣與火焰流動,空氣更為流通,加熱自然亦更為均勻快捷。新石器時代的設計已經考慮到人體工學的需求,亦同時兼顧型態、美感與功能,實在讓人嘖嘖稱奇。
這次拍賣上分別來自大汶口文化和青銅時代初的兩件陶鬹,就恰好展示了這款器皿的型態演變進程。大汶口文化的陶鬹器身圓鼓矮小,造型仿效雀鳥引頸張口之態。青銅時期初約公元前2000年所製的陶盉則已變得高挑窄長,器身如柱,圓鼓不再,中空的袋足亦越見修長。盉頂開口大幅收窄,近乎密閉,配置可移除的盉蓋,以幼繩繫於寬耳之上。寬耳內設短撐,與器身相接,使用之人更易著力,是另一設計與技術發展。
除了精緻雅麗的陶器外,這次上呈的珍藏更包括了製陶工具,讓我們可以細細探究古人的巧妙工藝與智慧。其中之一是形似子彈的空心圓椎工具,可追溯至齊家文化時期(約公元前2050-1700年)。圓錐表面平滑,底部草草截開,由此推斷此器為三足陶鬹的袋足模具。陶工會將泥條盤築在此陶具之上,泥條定型後就會將此具取出。其他推論則認為這是建築工具,於底部孔洞穿繩,陶具就會成為鉛錘,只需提起繩索就可形成垂直線,用以檢查建築是否垂直立於地面之上。
陶器造工精緻、造型獨特,雖為千百年前的古老物什,但即便與20世紀中期的現代主義家具同置一室,又或放在當代抽象主義畫作側旁,都毫不違和。遠古陶具設計或許未夠精細,但卻反映出人類本能所追求的簡約典雅之美,歷經千秋,仍是經典永恆。來自新石器時代的工藝品在拍場上少有出現,而幾千年後才誕生的彩釉瓷器亦一般與之同場亮相,瓷器精緻豔麗,陶器相較就不甚顯眼,往往被藏家忽略。這次「雋永陶泥──中國新石器時代彩陶藝術」拍賣齊聚了30件橫跨中國新石器時代不同文化的陶器,每一件都經獨具慧眼的藏家鑑別甄選,全部均是無可比擬的頂尖之作。這次拍賣盛會為識珍之士提供了難得一見的機會,將歷經千年歲月的遠古遺珍納入囊中,細細品味探究。新石器時代的珍罕文物為我們揭示了比語言文字更為古老的藝術傳統與遠古智慧,亦展現了人類歷久不衰的經典品味,印證了我們從遠古至今對藝術的原始追求。
翻譯:黃梓鈴
Chinese version translated by: Michelle W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