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1961 年起,軟雕塑一直是草間彌生創作重心之一。她當時住在紐約,最初創作的幾個軟雕塑系列以家具和日常用品為題材,上面鋪滿大量機器製和手工縫製的柔軟陽具形狀,象徵她與性之間的模糊關係,並反映她的心理狀態。很多人認為,這些作品預示了 1960 年代中期在美國興起的女權運動。除了宣洩個人情感外,這些軟雕塑更象徵草間彌生的願景:她視世界為不可分割的整體,當中的物體和生物一直不斷變換、交織。
草間彌生在29 歲時前往美國,遠離她眼中過於保守的日本社會,還有被母親的意志主宰的家庭。儘管不諳英語,她為了實現藝術夢不惜遠赴他鄉。在紐約,草間彌生受普普藝術、極簡主義、概念藝術和偶發藝術等藝術運動薰陶,完全沉浸在當地充滿活力的藝術氣氛當中。
草間彌生曾學習日本傳統繪畫,但此時的她已從日本畫風格中解放,轉向創作以微小而重複的圖案構成的《無限網》系列。無限網自此成為草間彌生的藝術圖騰,而且這個系列至今仍有新作品面世。
草間將她在紐約的日子形容為一場持久戰;當時她為了創作尺幅如壁畫般龐大的《無限網》系列,必須耗用大量油彩,而這些材料售價高昂,使她經常陷入拮据的狀態。至於她的首個軟雕塑——《積累 No.1》(1962 年)以廉價的現成材料和現成物製成,這大概也是因為當時資源緊絀而別無他法。在使用扶手椅等家具作為雕塑的核心結構前,她亦曾涉獵拼貼畫。草間彌生在自傳中提及那些扶手椅都是唐納德.賈德(Donald Judd)撿拾所得。這位鄰居兼好友還幫助她利用床單縫製多個陽具填充物,並將它們固定在扶手椅上,令扶手椅在柔軟突起物的堆積下隱沒不見。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草間彌生再次用類似的手工縫製陽具形狀織物覆蓋整張沙發。1962 年,兩件軟雕塑首次在紐約先鋒綠藝廊(Green Gallery)亮相,同場展出的還有克拉斯.歐登伯格(Claes Oldenburg)、羅伯特.莫里斯(Robert Morris)和安迪.沃荷(Andy Warhol)的作品。歐登伯格在那次展覽後不久開始創作軟雕塑裝置,旋即聲名鵲起。草間彌生曾表示,她的作品是歐登伯格的靈感來源;儘管事實仍存在爭議,但現今許多學者都同意,以男性為尊是當時藝壇的常態。
草間持續而重複地以陽具為主題,並在創作每件軟雕塑的漫長過程期間,直視這男性生殖器官、將它融於創作、並抹去其崇高莊嚴的屬性,企圖抵抗和消滅這種雄性的力量。她手下的這些填充物柔軟無力,以表示它們實質上並沒有多大的能耐。
自此,以陽具為主題的作品倍增,它們附植在船、梯子、簸箕和服裝配飾等形形色色的日常用品中,化身成擬人化、幽默而具動感的軟雕塑。草間彌生在少女時期經歷過日本戰亂,她曾經縫製降落傘,這些經歷和回憶對她一生影響非常深刻。通過將家居物品轉化為具性意味的藝術品,她成功扭轉物品的功能和文化意義,一改它們本為傳統家庭用品的象徵意義,還有「家」的形象。在《無題》(1965 年)中,浴盆不再理所當然是家庭主婦的物品,反而成為一個自主而怪異離奇的實體,當中湧現佈滿條紋和圓點的陽具。草間將這些日常物品從社會和道德屬性中解放的同時,自己亦不再受日本單身女子和女藝術家的標籤所限,從而擺脫自己的社會、性別和民族身份的枷鎖。
草間彌生與性的關係模糊不明。她對自己的「性痴迷」和「對性的恐懼」直認不諱,強調她與伴侶約瑟夫.康奈爾(Joseph Cornell)的柏拉圖式關係。然而,她同時亦表明自己遠赴紐約是為了讚揚「性革命」和顛覆大眾對性的保守觀念。不過,從草間彌生的各種陳述和自傳中,我們得以一窺這位殿堂級大師對世界的理解和她所追尋的人生意義。她對精神病學理論充滿熱忱,由始至終仍能以理性態度分析自己的焦慮和精神官能症。
事實上,草間創作的陽具圖案往往與母性或女性的關係更明顯。在一張攝於 1963 年的照片中,她站在《積累 No.1》和一幅雞蛋盒砌成的牆之間凝視鏡頭。當時,她正收集廢棄的雞蛋盒創作大型雕塑,而雞蛋盒的凹位剛好可填入男性的陽具。這種母性和女性特質在草間後期的作品中仍然可見:《花 A》(1985 年)由一個中等大小的盒子構造而成,內裡閃閃發亮的雞蛋彷如棲身在鳥巢中,被同樣柔軟小巧的陽具形狀擠壓包圍。同樣地,在《Gentuer Object(雀之靈)》(1988 年)中,柔軟的陽具形狀簇擁著以羽毛為花瓣、合成毛髮為花蕾的花狀物;而《銀色之夜》(1982)則上演一幕危險的處境:一堆陽具擠在無邊無際的簸箕上,較高的母性元素正照看著較小的部分。
草間彌生亦善於營造環境帶給人的感官體驗。重複出現的軟雕塑就如《無限網》中的網狀圓點一樣,建構出令視線失去焦點的消融環境。草間曾在紐約的葛楚.史坦藝廊(Gertrude Stein Gallery)舉辦「聚合:千船會」展覽(1963 年),展出佈滿陽具的銀色划艇,同時將 999 張印有這件作品的海報貼滿畫廊牆上。「聚合:千船會」被視為草間創作的第一個「環境」,並為她其後一系列著名的大型裝置打響頭炮。在《無限鏡屋:陽具原野》(1965 年)中,軟雕塑因鏡子的幻象而倍增,白底紅點的陽具似在無限生長,繼而生出無垠的空間。草間彌生在裝置中間擺姿勢拍照,使本來寂靜的空間活動起來,將自己置於這個非常個人而奇特的生態系統的核心位置。
有趣的是,草間彌生在早年的素描作品裡已經畫過一些花朵狀的突起物。在她 1945 年的石墨紙本《牡丹枝幹習作》中,萌芽的牡丹從枝幹中長出,形成非比尋常的長條形花蕾。從這個角度看來,每件軟雕塑都是一個有機物,每個「陽具」都如新芽一樣茁壯生長。日本的神道教賦予日常物品生命,草間彌生的沙發、船和籃子亦同樣充滿生命的律動。《無題(銀鞋)》(1976 年)由鞋子和縫製的填充織物製成,像肢體一樣穩健可靠,似乎甚至能在夜間偷偷跑動起來。總體而言,草間彌生的軟雕塑就像茂盛的植物群一樣,能藉不斷變異而自發繁殖,茁壯成長。它們屬於一個異想天開的世界,當中萬物自由無束地互相融合交織,湧動著無窮的生命力。
翻譯審稿:吳君莉
Chinese translation reviewed by Lee 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