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 果造訪巴黎,座落在第八區的「彤閣」常常會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在一片歐式建築中,這座中國式的樓閣拔地而起,看似格格不入卻很有存在感。這或許就是原主想要的效果,一個中國人在歐洲的文明中心站穩了腳步,這個野心勃勃的男人名叫盧芹齋,以C.T. Loo之名行走歐洲,在風起雲湧的二十世紀,他白手起家,建立了橫跨歐亞美三洲的古董帝國。
但盧芹齋並非本名,法國漢學家蘿拉(Géraldine Lenain)考證,他原名盧煥文,生於清末浙江的小村落,父母雙亡後,去當地的大富戶張家做工,張家少爺前往法國任官,他便隨少爺出國。此次出洋對這主僕二人的人生,都是重要的轉機,腿腳不便的少爺發現了古玩生意的藍海,很快就賺了大錢,少爺本就對革命充滿熱情,在歐洲少了管束,加上財富自由,更成為革命黨人的財神爺,中華民國成立之後,少爺扶搖直上,一手建立了南京國民政府的黃金十年,他就是國民黨四大元老之一的張靜江。
跟著張靜江的這些日子,讓盧煥文脫胎換骨。因為張家的門路,盧煥文從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伙計,很快地養出了對古玩的眼光。1908年,張靜江決心回國支持反清革命,盧煥文小心翼翼地表達希望自立門戶的意思,兩人從此分道揚鑣,但一生都保持著良好的情誼。
於是,盧煥文在巴黎開了「來遠」公司,正式改名「芹齋」。他回到中國,在浙江與北京的琉璃廠找到了合夥人,有了源源不絕的貨源,讓盧芹齋的生意迅速擴張,後來更跨海到了美國,不到十年,他就在倫敦與紐約開了分店。
盧芹齋做生意向來低調,但待朋友卻是豪爽大方,他喜歡大排場的派對,自己的衣著總要能襯得上他的朋友,他說一不二、講求誠信,贊助各種慈善活動,對刻苦的中國留學生尤其大方,極力擺脫當時歐美人對中國人小氣自私、不講信用的刻板印象。他的客戶名單很長,洛克斐勒、J.P.摩根、弗利爾、大英博物館、羅浮宮、大都會美術館……等大西洋兩岸的知名收藏家與博物館,都曾是他的座上賓。
在朋友與客戶口中,盧芹齋溫和有禮、急公好義,但在生意場上,他可不是吃素的。古董市場開始加入了許多有力的競爭者後,盧芹齋開始搜尋更好、更具代表意義的文物,也因此有許多見不得光的行徑。盧芹齋之所以能夠如此明目張膽,除了政局紊亂之外,政商關係良好也是原因。在二戰期間他也積極響應了宋美齡的各種活動,與後來的駐美大使胡適也有相當良好的私人情誼。
盧芹齋的事業在1920-30年間達到巔峰,1928年,他耗費巨資打造的「彤閣」終於落成,在這裡,他展示了他最頂級的收藏,這是他一生成就的象徵。他始終認為自己是個中國人,他以中國古美術的介紹者自居,他舉辦的展覽不只是為了販售,更是想讓世界看見中國高妙的藝術與文明,他的圖錄極為精美,直到今日都還是文物收藏界的重要資料,由他自己編寫的藝術評論,即使在今日看來,也有可稱道之處。
一般印象中盧芹齋經手的文物都很大,其實不然,今年蘇富比春拍的春畫圖冊《愉悅滿園》也是盧氏藏品,目前可知圖冊應是康熙時代的宮廷中的浙派畫師所繪,若與稍晚的《雍正十二美人圖》或者《雍正帝行樂圖冊》相比,也確實能看見器物與筆法的相似之處。
在清末民初的亂局中,《愉悅滿園》不知為何流落民間、飄洋過海,從盧氏的店鋪輾轉來到荷蘭畫家、收藏家與學者貝索烈(Ferdinand M.Bertholet)手中,在2014年的一次訪談中,貝索烈回憶自己當時對中國文化並不了解,卻感受到了《愉悅滿園》中的明麗歡愉,此一途徑與盧芹齋具備深厚中國藝術背景的觀察雖不相同,卻同樣都意識到了《愉悅滿園》的魅力。
而後,貝索烈從荷蘭外交家與漢學家高羅佩的研究中,逐漸理解春畫與情色藝術在中國歷史上的意義後,更進一步鑽研此一藏品的深刻內涵,理解畫家如何以家具擺設、自然景致烘托出男女歡會時的幸福感,也因為高羅佩的影響,使他更加注意畫面中的符號與象徵意義,從而開啟了他在此一領域的研究之路,也累積了驚人的收藏。
除了《愉悅滿園》,貝氏也收藏了一套1595年由晚明畫家王聲繪製的《春宮詩意圖》,畫中人繾綣柔美,筆意隱然有仇英之風。觀賞春畫在古代被認為是相當私密隱晦的事,能流傳到今日的當然非常稀少,《春宮詩意圖》是極罕見能有明確繪者與年代的春畫,也可能是現存的中國春畫中明確定年最早的一冊,貝氏本人也認為這是一套千金難易的藏品。
從購入《愉悅滿園》開始,近四十年間,貝氏陸續寫成了《愉悅滿園》、《嬪妃與妓女》等重要的著作,迄今仍是此一領域的重要參考。此次蘇富比春拍中,貝氏收藏的精品終於重返故國,數百年來,這些畫作因為題材的特殊性一直以隱晦的方式流傳,直到盧氏、貝氏二位大收藏家精心研究,才終於找到了它們應有的地位,引領世人走進明清時代士人們的花園,一探園中幸福歡愉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