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健國的都市山水畫

傅軻林

馬歇爾·杜尚將「拾得之物」的概念上升到藝術品範疇,它可以是一個瓶架、一卷包裝繩或是一個公共小便池。這做法可謂驚世駭俗。

徐健國的藝術創作主題是當代城市,這是比所有物件都要更加廣闊、複雜的實體,包含了所有其它的人造物體與情景,我們需要認真觀察城市各不相同的屬性,並試圖發掘其不為人知的一面,像杜尚那樣,將城市想像成為一個「拾得之物」。

少有藝術家能夠如此創作,建築家與城市規劃專家也不過如此。實際上,幾乎沒有人有勇氣眼也不眨地面對一座國際都市的全景,更勿論探討其背後意識形態的熱情。

如今,21世紀已經過去了十數載,世界過半人口居住於城市之中,而全球城市化仍處於高速發展階段。人類不知疲倦地從大自然手中掠奪土地,完全不考慮後果。全球生產的能源有四分之三供給城市,後者則產出世界四分之三的固態廢物,並是大部分水污染與大氣污染的源頭所在。多個預測表明,在不久的將來,我們不再能夠將生活保持原樣,這都要歸因於日趨嚴重的全球變暖與環境污染。

無論是否自知、是否願意承認,對城市破壞能力的恐懼縈繞在每一個人的心頭,因為人類的生存危在旦夕。被城市光鮮亮麗的外表所吸引的同時,深深陷於對最終命運的恐懼之中無法自拔,這正是徐健國作品中對城市的理解。

港九月色 2014 年作

藝術家選擇了三個最富生機活力、問題重重而又人口眾多的亞洲大都市:香港、上海與廣州。對他來說,這些城市已經逐漸以一種戲劇化的形式代替了過去的山川河流,成為了第二個大自然。因此,藝術家使用傳統中國水墨畫技巧、融匯辛辣諷刺與親切關懷,將城市山水盡數呈現紙上。初看之下,城市的現代化屬性與傳統的繪畫技法頗為矛盾,畫面又瀰漫一股對家鄉美麗風景的思念之情,總體彷彿呈現出一種不和諧的氣氛,但拉近距離,細細觀摩,則可體會出這兩種深刻的藝術意圖結合出的特別產物:一方面激進批判了當代城市風景與其背後那無盡壓榨的慾望與貪婪,另一方面則是在一片混沌中仍不放棄對寧靜、安祥與和諧的永恆追求。藝術家本身尖銳的批判眼光與慷慨的熱愛之情形成不變的矛盾,孕育出其原創獨特的藝術作品,他感知到城市生活的本質所在,探尋當代人對城市的情感依托:我們恨它還是愛它?因為城市對大自然與人類所造成的傷害而恨它?我們準備好對城市的種種誘惑作出積極回應,並接受它所帶來的新環境了嗎?

從一開始起,城市中就上演一幕幕善與惡的道德衝突。徐健國在其作品中運用兩種反差強烈的建築形式,表達了這一矛盾的主題:標誌性的摩天大廈那簡潔明快的幾何線條,與背景中充滿古典意味的城市構造。尤其是香港系列作品中,藝術家多次著重描畫了貝聿銘設計的中銀大廈,閃閃發亮如結晶體般巍然矗立;位於中環、由諾曼·福斯特設計的匯豐總行大廈流光溢彩,瑰麗典雅;分別位於維多利亞港口兩旁的國際金融中心與環球貿易廣場則為香港地標建築。在徐健國的畫布上,這些建築經過高度擬人化,儼然擁有變化多端的性格,充當當仁不讓的主角與備受瞻仰的精神領袖。少有建築家能夠如此清醒地揭露建築物的本質,看穿物體下的靈魂。徐健國作品中的摩天大廈看似透露出一種天真單純的歡樂,這實際上是觀者情不自禁與其分享之喜悅,讓人回想起雷姆·庫哈斯作品《狂譫紐約》中瑪德倫·弗里森道普所作之一系列描繪紐約高樓大廈之詩意盎然的插圖。

香港鳥瞰圖卷 2011-2014 年作

香港系列

作品同時使用兩種媒介:那些小折扇畫,上面暈映的花飾如同老式望遠鏡過濾後的影像一般;造價更加高昂的立軸卷畫,則集合了不同花飾紋樣。藝術家保留這兩種傳統中國山水畫媒介,使用水墨創作,匠心獨運地將現代景物與舊時風光結合在一起。

徐健國的「扇」畫系列以不同角度描繪這個都市,展示出香港的不同形態。這些變化令人著迷,就像保羅·塞尚不斷重複描繪的《聖維克多山》、又或是克勞德·莫內的《盧昂主教堂》一樣。扇面上的小空間讓畫家快速地捕捉各種形態,有時候故意突出不同建築之區別;有時又特別強調他們彼此之間的和諧和相連性;有時特意在暗沉和複雜的背景上彰顯某些地標建築的明亮和俐落;他的畫面時而安詳、時而昏暗,但總是充滿情感。

《儒墨綴英圖》(圖13)不只描繪中銀大廈,還有另外兩座香港著名建築——匯豐總行大廈和國際金融中心。畫家故意忽視三座建築實際上的距離和位置,移換了它們的空間。明亮的四周為這幾座地標建築添上了一圈神聖的光暈。他們是香港幾代人心目中的代表建築——最早期的匯豐總行大廈顯現出恐龍骨架般的姿態;中銀大廈是經典模範;最近剛剛修建完成的國際金融中心是當前炙手可熱的新貴。如果這是鳥瞰的視角,這隻鳥應是一隻和平鴿,因為它的目光所到之處一片祥和寧靜。

第二幅扇畫《港城鳥瞰圖》(圖 7)只以中銀大廈為主角。如果俯瞰第一幅畫的鳥是和平鴿,那這一隻就是極具威脅性的狩獵之鷹。昏沉的色調如末日將至;當中的對比更見強烈。背景建築輪廓分明,起伏層疊地砌成雉堞狀。它們似是受到日月或火舌的侵蝕,如火燒後的枯木殘枝。那感覺似是維克多·雨果那浪漫的筆下的頹廢建築;又像是喬凡尼·巴蒂斯塔·皮拉內西的《牢獄》系列,是一層層無止境如牢籠般的空間。整個畫面霧水氤氳,像一片浪或岩漿流進都市,又或從中騰升,輪廓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吐納之間,一種生命力似乎瀰漫於整個畫面之上。

中銀大廈再次成為主角。在《港九月色》(圖 3)一圖中,匯豐大廈被畫家轉移至中銀大廈之下。構圖以山谷兩側環繞城市景觀。畫家特意展示中銀大廈的棱柱交錯結構與匯豐大廈的三角形桁架的相類似。畫面前方亦細緻描繪樹木草叢的枝理形態,清楚地暗示兩座現代高科技建築物的結構原則其實亦是來自對大自然的觀察,也更加凸顯了由自然物體到人文景觀這個過程中,人類所經歷的進化歷程。

彌敦遠眺 2014 年作

《彌敦遠眺》(圖 4)為少數有居民的畫作之一,畫家甚至描繪了喧鬧的人群和路標。竹棚架與遠在背景中的中銀大廈的三角結構遙相呼應。若細心觀看,畫面上的平行線不只包括中銀大廈的三角結構和傳統竹棚,還有巨型海報中米高·積遜張開的雙臂。

大型橫軸《香港鳥瞰圖卷》(圖 11)描繪了著名的山頂維港景觀。此畫構圖上較扇畫平衡有序,表達方面比較含蓄克制。一襲柔和的薄霧從左邊山巒下降,逐漸游移至城市。城市裡千篇一律的建築物兀嶁起伏如岩石,主建築物從中拔起,仙姿飄逸、又如水晶柱。同樣的特質在幅面較小的扇畫裡變得較平靜溫和,但精萃不減。除了似乎消失不見的匯豐銀行大廈外,畫家基本上按照建築物的實際位置,畫面的主角是中銀大廈和國際金融中心。畫面可見黑暗與光的平衡、輪廓分明的線條與模糊形態的對比、精確的幾何對稱與複雜迷亂的城市環境之交錯。畫家細緻地描繪港島的景觀,但九龍、尤其是東九龍和新界則比較抽象;它們似乎被籠罩在重霧之中。

與上一幅圖卷相反,《集粹補遺圖卷》(圖15)不太注重建築物的實際位置。許多建築物被遷移,像是個人主觀意識裡那不甚準確的記憶地圖。如同傳統中國山水畫一樣,此作更像是一幅心靈地圖,而不是地理地圖;它像是我們在夢中拼湊出來的城市,由扭曲的記憶痕跡組成。儘管畫作好像是對外部世界的描繪,但我們卻可以敏銳地意識到,實際上藝術家的創作偏向內省,畫作並不為精確刻畫客觀世界,而是向觀者展示了一個演變過程,在這一過程中,起初敏感地觀察世界,接著將視覺與感覺擴展至哲學、倫理、智能、情感與政治等多個層面,最後達至內化昇華。藝術家的所視所作,令觀者得以一瞥其內心世界,情感豐富而抽象多變。落筆山川之間,藝術家創作出一幅幅自己的心理地圖,更描繪了我們的共同潛意識。

此幅畫作中,港島上有顏色和光影在流動,如同叢林中的火焰。畫面捕捉到黃昏時的奇妙氣氛,從山頂往下看,城市的溫度逐漸下降,景觀兀然從日轉為夜。部分建築物早已亮起燈火,營造出一種類似畫家雷內·馬格利特作品《光之帝國》的超現實效果。此種時空轉移的感覺在上海系列中有更為明顯的表現。

全港最高的兩座建築物——國際金融中心和環球貿易廣場無言地隔著維港相對望,兩者以當代重新演繹古代曾經的七大奇蹟之一、已失落的古典象徵——亞歷山大港的燈塔。

香港島與內陸的緊張氣氛一觸即發,九龍半島的活力一路向南,鼓舞著香港島。中國大陸的山脈在此幅畫作中表現的尤其明顯。

浦江新異圖 2014 年作

上海系列 

上海的建築語彙與香港有所不同,至少在浦東以及部分外灘的建築中,球形被看作是典型形態:《滬江造化圖》(圖17)構圖緊湊,視角偏低,三種原始形態與正多面體相互交織影響:多數建築物呈立方體形或長方形;一些建築為三角形、金字塔形及圓錐形;吊橋與多台起重機;球形及相關有機形式。構圖按透視法縮短,強調各種形狀的強烈對比與相互影響,滬江緩緩流淌,船隻泛於水上,燈光遍灑天下。

《浦江新異圖》(圖16)與上述作品相似,唯獨在描繪上海複雜的建築語彙之外,還在前景中生動展現了舊上海的城市構造,描畫出舊城與新城間的層層矛盾。相對於前幅作品,《浦江新異圖》中表現出了更加強烈的色彩對比,構圖更令時間及空間愈發緊湊,因而充滿衝擊力。 

《申城新瑞圖卷》(圖31)以有力筆觸描繪了上海這座複雜多樣、生機勃勃、日新月異的大型都市。每座建築物似乎都有自己的人格與風尚。它們並不像人類一樣具有生命,但隱約中透露出一絲人文氣息。畫作中的城市不斷經歷修葺與施工,一直處於改變之中。新舊事物同時出現,新型建築與舊時房屋互相映照,代表了城市構造的鮮明個性。雲霧繚繞的背景提醒觀者,自然從未遠去。

此幅畫作為是次展品中創作年代最早的一幅。龐大的尺寸(8米)使得藝術家得以完整詮釋其城市山水即為新式自然的概念,也帶出時間感,作為全球資本匯集的不夜城,上海浦東的黃昏、法租界的深夜與市郊的黎明同時呈現於畫布之上。不僅是城市本身常年大興土木、翻新改造,畫作也絕不僅存於單一時間維度中。觀者常會不自覺地被吸入這加速的時間漩渦之中,再根據愛因斯坦理論,來到一個縮小的空間。此幅畫作中所呈現的「第二自然」與「第二現實」就如同相對論一般,難以用語言形容,卻又真實可見。觀者不自覺地沉入這扭曲了的時間與空間之中,而藝術家間接對觀者發問,令其反思在自然之外的超級大都市中對自我的理解。

羊城賦圖系列

《羊城賦圖-龍舟競賽》(圖23)一圖中,藝術家以活力盎然的方式構圖,盡展動態:廣州塔在上,大橋在側,龍舟欲進,雲彩橫過,是一種貝納·楚米所說的「動作載體」,充滿韻律。調子的對比,從烏黑到皓白,強烈震動間突顯多元的動態。

《羊城賦圖-珠江浣紗圖》(圖20)為扇面畫。小巧扇面上展現氣派山河,水天中央,浮雲飄飄。在這大氣盎然間,建築物逐漸顯形,但它們看起來還不完整,像是仍處建設階段。

徐健國對城市熱切投入,用平面圖像彰顯其中的形態與意義,呈現不少細節。無論是大幅或是小幅作品,都既為精妙複雜的獨立個體,也與中心主題息息相關。從不同層次觀察,看作品的不同面與經常出現的主題。

徐健國曾說:「山河為自己而存在,不去理會世間煩囂」。他展現的是否就是這種與世無爭的都市風景呢?其許多畫幅採用俯瞰視角,而非一般路人角度。所畫之景離觀者很遠,而且一般沒有任何人物,就像眾神與天使望向凡間的目光。不禁讓人想起溫·韋德斯的電影《慾望之翼》(又名《柏林蒼穹下》)中的兩個守護天使。有時,他會像韋德斯的主角般,從高高在上的精神領域走入凡間,走入城市中的居民。這種時抽離時投入的張力十分引人注目。

這種張力在畫面上的表現也同樣精彩,畫與畫之間,甚至同一幅畫中,都蘊含了精準寫實與抽象兩種相對的表現手法,而這種張力來自於東西方文化之差異,形成徐健國作品中的一大特點。其眼中的城市遊走於壯麗輝煌與現實間,觀者品畫時,既可以抽象看之,亦可以寫實看之,兩者交織交錯,似遠尤近。水墨既可為抽象所用,亦可為肖像畫所用,因此藝術家才得以將抽象與具體融匯貫通,合二為一。

作品中立場態度之變化也十分有趣。從寧和到雷霆,從雍容大度到毫無情面。有時,徐健國的眼光如天真孩童,隨時被新奇事物逗樂,與亨利·盧梭一般。這時的城市平靜、和諧、優雅、平衡,充滿仁和向善的力量。有時卻是相反,映射出的盡是城市之虛榮拜金、貪婪與殘忍。通過解構呈現都市景象,那是墮落與腐朽,各種慾望的狂歡。

羊城賦圖-龍舟競賽 2012 年作

徐健國對建築與都市景觀的看法十分獨特而深奧,與建築師和城市規劃師所持的實證主義不同。它非常精確,同時結合客觀觀察與主觀感情。他給城市和建築物予生命,只有少數詩人和電影製作者能有這般本事。他視建築物為一個有生命的個體,擁有立體豐富的人格,而且性格多變。有時他強調他們的獨特性,好比香港、上海和廣州的高樓大廈都讓他非常著迷,並且與眾不同。但有時,他又塑造看起來千遍一律、綿延不斷的城市環境,這正是我們對人類和物件所認識的現實情況。猶如我們從小對這個世界的接觸與探索:有時模糊朦朧,有時清楚明確,時而充滿私人情感,時而是集體回憶。徐健國畫像中的城市像是有生命的人類,在這表達力極豐富並且突出的藝術品中彰顯人類之多元化。

深入我們的無意識之境,徐健國的畫作中那份對當下城市既充滿熱誠,亦清晰明了的熱愛打動著我們。城市可能很快就會成為我們身邊唯一的景色,我們唯一的夥伴,它將承載我們那份恆久真摯的愛所意味的喜悅、痛苦、矛盾與困境。


作者簡介

傅軻林為倫敦大學學院巴特雷特建築學院建築和城市化系名譽退休教授,亦為香港中文大學訪問教授。他曾是激進實驗派「建築電訊」的成員,知名設計包括與彼得·庫克爵士的合作—奧地利格拉茨美術館,以及與伯納德·屈米的合作—巴黎拉維萊特公園。傅軻林的近作之一為與藝術家瑪莉夏·藍凡朵斯卡於葡萄牙吉馬良斯市的協作「開放影院」項目,曾參與里斯本建築三年展。在2013年間,傅軻林擔任M+博物館國際建築比賽的評委會主席,亦出任港深城市\建築雙城雙年展總策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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