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版编译:劳嘉敏、黄梓铃
Chinese version translated by Olivia Lo and Michelle Wong
1944年,弗朗西斯・培根與盧西安・弗洛伊德在倫敦初次見面,兩人一拍即合,隨後相交接近四十年,期間彼此切磋砥礪,碰撞出光彩奪目的火花。這對藝壇強豪在整個五、六十年代可謂焦孟不離,他們在私人会所 Colony Room、法国酒吧和 Coach & Horses 里高谈阔论,令充满波希米亚气息的苏豪区变得俨如一块专属领地。他们的出现吸引了一群杰出的作家、诗人和音乐家,包括著名记者丹尼・法森(Dan Farson)和杰弗里・伯纳德(Jeffrey Bernard)、众多艺术家的缪思亨莉塔・莫瑞丝(Henrietta Moraes)、画家兰克・奥尔巴赫(Frank Auerbach)、迈克尔・安德鲁斯(Michael Andrews)和诗人斯蒂芬・斯彭德(Stephen Spender),一时之间高朋满座,当中甚至夹杂了好些为世所不容的怪杰和附庸风雅的看客。身处风暴中心的正是培根和弗洛伊德,他们几乎每日每夜都会碰头交换小道消息,把酒言欢之余分享创作灵感,互相启发、鼓励,为对方画像,批评对方的作品,意见相左时还会争个面红耳赤,使本来亦敌亦友的关系燃烧得更加炽烈。
两人共同的老相识法森认为,培根和弗洛伊德几乎「密不可分」。根据卡萝琳・布莱克伍德(Lady Caroline Blackwood)忆述,在她与弗洛伊德1953至1959短短六年的婚姻生活里,「差不多每天」都不得不与培根一起吃晚饭。形影不离的日子为培根和弗洛伊德提供了发挥艺术天赋的丰沃养分,两人之间独一无二的羁绊在《卢西安・弗洛伊德肖像习作》一作中也体现得淋漓尽致。此画仿佛在情感的海洋中浸润过一般,饱含了惺惺相惜却又不甘后人的拉扯与张力,深厚的交情伴随着颜料凝固,永远驻留在画布之上,培根那无人可匹敌的绘画风格也因此展露无遗。
培根与弗洛伊德的缘分多亏了英国画家格雷厄姆・萨瑟兰(Graham Sutherland)的穿针引线。弗洛伊德后来曾经提起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不知天高地厚地问格雷厄姆『你认为谁是英国最好的画家』,他回答说,『啊,是个你从来没听过的人,他就像维亚尔和毕加索的混合体,从来未办过展,生活方式与众不同,我们夜晚有时会去他那里开派对』。」
五年后,另一位画家兼艺评人温德姆・路易斯(Wyndham Lewis)在《聆听者》杂志上盛赞培根是「欧洲最具影响力的艺术家之一」,把他与古典大师维拉斯盖兹相提并论——「如今没有任何一位年轻艺术家像培根那样举足轻重。他的某些作品使我想起维拉斯盖兹,他与这位大师一样喜用黑色」。弗洛伊德在第一次看见培根的作品及其无与伦比的绘画技巧时,同样难掩兴奋之情。
「他说过要在每一道笔触里糅入庞杂的讯息,这种想法让我忍俊不禁,却又跃跃欲试…… 我意识到,这与我的行事风格大相径庭。」
弗洛伊德与培根一样,都是主流社会的局外人。培根是一名同性恋者,与虔诚保守的爱尔兰家族关系疏离;弗洛伊德则从小跟随双亲逃离纳粹德国,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里寻求难民庇护。他们的人生经历为各自的艺术创作注入了深刻的内涵,并融铸到两人的纽带当中。
关于这两位艺坛巨擘的关系,培根的友人迈克尔・佩匹亚特(Michael Peppiatt)曾经在回忆录中写道:「我认为他对弗朗西斯心存敬畏,甚至爱慕。但我们当中大多数人应该都是如此吧,无论是卢西安,还是乔治、我、索尼娅・奥威尔、包括亨莉塔・莫瑞丝在内的模特儿们,或者是在马勃洛画廊为弗朗西斯打点一切的贝丝顿小姐都是如此…… 弗朗西斯就是中心点,我们都有意无意地围着他转。」
事实上,培根的确为弗洛伊德的人生和艺术创作带来了深刻的影响。弗洛伊德这样忆述他们早年的相处:「我立刻意识到培根的作品与他对生命的感受息息相关,而我的作品看上去则需要耗费大量精力才能完成。那是因为无论我做什么事情都需要耗费九牛二虎之力——直到今日仍然如是。弗朗西斯则会冒出些想法,然后诉诸画笔,将其摧毁,又再次下笔。我欣赏的是他的态度、他对自己作品的冷酷无情。我认为弗朗西斯自由绘画的作风让我变得更加大胆。」
《卢西安・弗洛伊德肖像习作》完成于培根事业的巅峰期,当时,不少知名的艺术机构陆续为他举办展览,令他日益在国际间享负盛名;私人生活方面,他与乔治・戴尔(George Dyer)的恋情正值蜜月期,而他与弗洛伊德也成为了推心置腹的密友。六十年代,培根在事业上持续突破,并因此创作出一批出类拔萃的自画像。另一边厢,弗洛伊德也画过以培根为模特儿的素描:1952年,他为挚友画了一幅观察入微的肖像;第二幅作品在1956年落笔,但并未完成。反观培根则为弗洛伊德画过大量肖像,第一幅创作于1951年,之后完成的作品数量不少于16幅。
同一时期,一向习惯从旁观察的弗洛伊德笔下的主题逐渐从城市景观和自画像,转向更加阴沉以及更多层次的人物肖像和裸体。他与培根一样,倾向以人体传递并透视情感深度,而且着迷于每一缕肌腱、每一块骨骼和脸部表情所能盛载的丰富内涵。他们各有一套研习人体的方式:培根会从照片中搜集想法;弗洛伊德则以堪比万年冰川移动的缓慢速度作画,他在2005年为英女王画像时,女王曾说过他画得很慢,弗洛伊德当时尖锐地回了一句:「陛下,这已经是我马力全开的速度了。」
为弗洛伊德立传的作家威廉・菲佛(William Feaver)提到培根六十年代为弗洛伊德所画的肖像时,把它们描述为「全都依据(两人的朋友约翰)迪肯所拍摄的弗洛伊德照片,而那些照片的制作其实经过深思熟虑,有计划地铺排出戏剧色彩。培根会强调形体的知觉,善于放大坐下、弓身或活动身体放松脖子和膝窝的感受。他喜欢在瞬间猛然流露出来的感受,而这通常牵涉到姿势的转换」。
在《卢西安・弗洛伊德肖像习作》中,狂乱的翠绿、粉红和白色笔触在弗洛伊德的脸上搅成一团,呈现出一种发自本能的动态——或猛然的抽动——弗洛伊德的头正快速地拧向一边,上半身以紧绷进逼的姿态向前倾。
这种紧握拳头、充满威吓性的肢体语言,就算在这个时期的弗洛伊德大型画像中亦十分罕见,堪称绝无仅有。在1969年的《三幅卢西安・弗洛伊德习作》和1966年的《三幅卢西安・弗洛伊德肖像习作》这两组三联屏作品中,弗洛伊德虽然同样表现得焦躁不安,但他双腿交叠,手臂交叉,身体微侧,似乎在拼命逃离观者的目光,看起来缺乏信心,充满自我保护意识。 《卢西安・弗洛伊德肖像习作》却正好相反,画中的主角自信十足,衣襟大开,以正面向着观者。培根丰厚的笔触令弗洛伊德的面容极度扭曲,但他仍然眼神坚定地凝视着观者,毫无回避之意。这种强烈的冲击源于培根对戏剧张力与冲突的热爱,也同时表达了他对弗洛伊德一言难尽的复杂情感。
多年以后,弗洛伊德的女儿贝拉・弗洛伊德(Bella Freud)谈及父亲与培根在八十年代中分道扬镳的往事时说道:「弗朗西斯显然是父亲欣赏和尊敬的人。世界上能使父亲用那种口吻谈论的人并不多。他反覆讲述那些关于弗朗西斯的往事,它们听起来总是火花四溅,耀眼得让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向往之情化解了敌意,那些回忆是如此的鲜明,外人甚至无法置喙。我想,父亲与弗朗西斯疏远后,肯定十分挂念他。」
《卢西安・弗洛伊德肖像习作》承载了两位二十世纪重要画家的恩怨纠葛,并且彰显了弗朗西斯・培根在激发他人内在情感与捕捉人类复杂心理面向的超卓功力,同时也展现了卢西安・弗洛伊德的伟岸容姿和身体里一触即发的力量。这幅巨作见证了艺坛两大巨头的相遇相知,为历史上这段澎湃激扬的交锋留下不朽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