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不可见的回响」
草间弥生的艺术和人生同样充满传奇。作为最成功的在世艺术家,她的作品早已风靡全球超过六十载;她的人生除了戏剧性的高潮,亦不乏艰难苦困的低谷,波澜跌荡,一路走来。
草间于1929年出生在日本长野县的种苗商家庭,父亲爱到处拈花惹草,母亲有暴力倾向,因此她童年时一直生活在双亲的阴霾之下。早在十岁时,草间便开始看见幻觉:闪光、光圈、密集的圆点、对她说话的花朵、拥有生命的印花图案⋯⋯ 它们不断地复制繁衍,企图将她吞噬。草间脑海中重复堆叠、「自我消融」的幻境,驱使她不断进行艺术创作,试图在宇宙间寻找自身的意义和定位,从而解放自我。她在一个2016年的访问中说道:「我曾经历黑暗的日子和不幸,我都凭借艺术的力量将它们一一克服。」
「溶解和累积、扩散和分离;粒子消融、来自宇宙不可见的回响⋯⋯ 这些都成为我艺术的基础。」
随着无穷尽的创造力开始绽放,草间着手涉猎各式各样的创作媒介,包括绘画、雕塑、表演、影像、时装和诗歌。「富有灵性」的南瓜、「自我消融」的圆点和无限的网不但笼罩着草间的意识,亦成为她在艺术实践中反覆使用的创作图腾。例如那仿若无边宇宙的无限镜屋,带领观众全情投入草间非比寻常的梦境之中。
「无限灵性」:南瓜
「我小学的时候跑去外公那片辽阔的采种场玩,才第一次注意南瓜⋯⋯ 和人头一样大的南瓜⋯⋯ 突然活过来开始跟我说话。」
南瓜可以说是历时最久、最为人熟悉的草间艺术图腾。早在青年时代,她便已开始运用南瓜进行创作。草间于1948年入读京都美术工艺学校,纵使讨厌长达四年的日本画课程,但她对于能够逃离母亲的掌控、远离经常争执的父母而松了一口气。草间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用心地反覆绘画南瓜。
草间曾经说道:「南瓜似乎不大能引起人们的尊敬之情…… 但我却被它们迷人的外型所吸引。南瓜大方而不造作,拥有强大的精神安定感,这些地方均深深吸引着我。」
有大约两年时间,草间都在京都一名俳人的山腰小屋里与他的家人同住。她会在二楼房间的地毯上铺展一张卵麻纸,将画笔整齐排列,然后开始打坐冥想。直到朝霞笼罩京都东山,她便会执笔绘画「一幅幅无比写实的南瓜」:
「我和南瓜的精魂对峙,忘记世间的一切,聚精会神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南瓜...... 我花一整个月处理一个南瓜,甚而废寝忘食。我不顾时间早晚拼命画,连覆在南瓜表皮上一点一点细细的颗粒都勾画得一清二楚。」
「我爱南瓜。自童年起,它便是我的精神居所。南瓜深不见底的灵性,一直为世间众人带来和平,不啻是人性的赞歌。这样的南瓜,为我带来心境的平静。」
在过去数十年间,草间以不同方式展现南瓜矮胖而富安全感的形态 —— 除了绘画和雕塑,她亦创作了不少歌颂南瓜精神特质的诗作。在1993年,南瓜更化身为一间两平方米大小的镜房,竖立在威尼斯双年展个人展区的中心。1994年,一个布满黑点的巨型黄色南瓜雕塑,在日本直岛倍乐生之家美术馆的码头尽头傲然挺立,成为2000年代首例在世界户外展出的巨型南瓜作品。
今年香港春季拍卖期间,苏富比将于4月5日「五十周年当代艺术晚间拍卖」欣呈两件草间弥生的南瓜佳构,分别是尺幅庞大的压克力彩画布作品《A-Pumpkin [BAGN8]》(2011年作),以及备受藏家欢迎的南瓜雕塑《南瓜(L)》(2014年作)。
「创作,然后消融」:圆点和无限的网
「我们的地球只是宇宙万千星辰的其中一点。圆点是通往无限的途径。当我们透过圆点抺去自己的身体和自然,我们便能够与周遭环境合而为一。」
现存最早的一件草间作品,是她十岁时画的一幅母亲肖像。画中的母亲双目紧闭,眼帘、脸颊、和服、头发、甚至身体四周,都被一层薄薄的圆点所覆盖——当自身的存在被抹去,她似乎终于能够坦然接受宇宙对她的命运安排。
这种透过仪式性复制达致的强迫性自我消融,是草间所有跨媒介作品的根本骨干。在艺术家最初出现幻觉的时期,她经常处于现实与非现实的波动状态之中。草间正正是透过强迫性的创作,将这些恐惧从体内驱除,「直至我在过程中埋葬自我」。根据艺术家的逻辑,以圆点覆盖一个人的身体和背景,这样身体的形状就好像消失,与圆点同化,形体与永恒合而为一;这容许创作者在创作的过程中消除自己的存在。无限的网亦是相同逻辑下的产物,根据草间在自传中所述:背景上的网点是「阴」,物件上的斑点是「阳」,两者阴阳融合。当作为「阳」的阳具软雕塑,与阳具与阳具之间「阴」的空隙阴阳合一,「我就可以消除自己的存在」。
1967至1969年间,草间在纽约进行裸体「偶发艺术」实验,参加者伴着邦戈鼓声嬉戏,她则在他们的身体上涂绘圆点。她积极参与反越战示威,甚至写信予候任总统李察·尼克逊,说她希望以圆点装饰他「硬朗、阳刚的身体」,从而令他们「忘却自我,最亲爱的李察;让我们在共同之中一起,与『绝对』成为一体。」
今春苏富比将为藏家带来草间的《无限之网(QNTBH)》(2006年作),作品以压克力彩在巨大的画布上绘制而成,是「无限网」系列的经典范例。
「永恒的爱」:无限镜屋
草间在1958年抵达纽约,往后数年间,她一边发展个人的艺术实践,一边参与市内不同地方的展览活动。卡斯特兰尼画廊在1965年展出她的首个无限镜屋 ——《阳具原野(Floor Show)》。布满红点的布状突起物幻象,在房内镜子的折射之下不断倍增;草间本人则穿着红色连身衣,以祭品的姿态躺卧在大片的阳具软雕塑之中。
短短一年后,「草间弥生的偷窥秀/永恒的爱」在同一画廊开幕,并且大受欢迎。展览内只有一个多媒体装置,观众可以透过名信片大小的孔洞,窥视六角形镜屋里的情况。细小的红、白、蓝、绿和黄灯泡,随音乐疯狂闪烁。草间在展览小册子中写道,「永恒的爱」是关于「机械、反覆、强迫、冲动、晕眩、无法实现的无限的爱」,但她本人更倾向「草间弥生的偷窥秀」这个名字,因为观众虽然可以观看里面的情况,可是却触碰不到任何事物。
「五十周年当代艺术晚间拍卖」呈献《我心飞向宇宙》(2018年作),这是首个在亚洲拍卖的草间弥生镜屋作品,也是史上第二次有如此大型的镜屋登上拍场。
草间成功以不同大小的无限镜屋与观众进行互动:既有只能经孔洞偷窥的细小空间,也有真人大小的沉浸式空间,让观众进入充满诗意、同时令人错愕甚至恐惧的无限幻境。透过闪灯、南瓜、金色灯笼甚至圆点气球等主题,草间成功将她的想法谱奏成一首渐强渐进的动人乐章,演绎出人生的无常、死亡的必然,还有在两者之间绽放的无边无尽的爱:
「以前我自己亲身经历过那种灵魂出窍、徘徊在生死之交的状态,现在我终于用这个装置把那种感觉重现出来。[⋯] 这个展览是我的宣言,要献给我这一生的爱。镜中几千万道光速明灭的色彩,正是我们凡尘俗世的缩影。或许某次绚烂消散之后的黑暗,会把我们的灵魂带进阴郁的死寂,在那瞬间的毫厘与倏忽中,我们会斩断人生这不堪的大戏,对生命与享乐的万花筒摇头。那些迷幻的光,是梦,是泡影,是天堂。」
封面图片:草间弥生,《南瓜(L)》、《南瓜(M)》、《南瓜(S)》,2014年作,2014年9月至12月展于伦敦维多利亚・米罗画廊的「草间弥生:青铜南瓜」展览。© YAYOI KUSA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