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爰大千先生被美术史家推许为「中国绘画史上最多才多艺、作品最丰富、训练最佳、游历最广的画家之一」,更是「一个法古变今的开派人物」。有关其生平和画艺的研究,早已汗牛充栋,珠玉纷陈。笔者缀此芜文,谨拟纪叙先父母岭梅先生(1913-1993)、詹云白夫人(1916-1995)与大千世丈(1899-1983)的交谊,并略述梅云堂收藏的因缘。
双亲与大千世丈相识,可追溯至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此时先父在南京已加入摄影行业,并曾为大千世丈拍摄画作而受其赏识。不过,他们真正交往并成为好友,应在一九四四年初。当时双亲因走避日本侵华战祸,自南京转徙西南,从昆明到重庆而成都,创立包括摄影、贸易、医药及新闻的事业,更以艺术人像摄影称著。大千世丈则于一九三八年自北平(今称北京)回川,后远涉敦煌,面壁两年余,于四三年十月杪返抵成都,翌年一月于成都展出其在敦煌临摹的壁画,轰动一时。双亲雅好艺术,广交文人画士,与大千先生相见如故。
双方交谊的进展可从今存大千世丈所赠册页得见。最先获赠的〈荷花〉的上款称「吾兄」,比之作于同年三、四月间的〈黄山游屐〉的上款「老兄」,两者大同小异,属于一般客套的称呼,及至是年夏天,所赠的〈泛舟〉,已改称「弟」。当年大千世丈年四十六,家父仅三十二岁,相差十四载,可谓忘年之交。
其后书信来往,大千世丈称家父为四弟,家父称世丈为八哥。及至是年立秋(八月八日)画〈红叶白鸠〉跋云:「青城檞叶未霜先红,烂若朝霞。以予所豢白玉鸠坐于枝头,粉光霞彩相映带,如观滕昌佑画图,惜岭梅不来为我写真。」径称名字,可见关系非比寻常。又其中「为我写真」云云,乃指先父长于摄影。
大千世丈寄寓青城山上清宫,时有把臂同游之乐,下图即为二人与萧翼之及杨孝慈在青城山观日亭的留影。先父自三十年代在中国开创摄影事业,两人于画艺影艺各有所长,自亦惺惺相惜,今日尚存多幅先父亲自摄影的大千世丈照片。
自一九四四年起,双亲开始购藏大千先生的作品,其中〈西园雅集图〉和〈图记〉八屏是当时的重要藏品。先父衷心倾慕大千世丈的画艺,而大千世丈亦喜得知音,将平生得意之作〈按乐图〉在乙酉(1945)年春节惠赠家父,以为贺岁之礼,可见二人交谊进展之速。
抗战胜利,双亲携家回宁。大千世丈虽然家在四川,但经常往来京、沪、宁,举办展览,时有相聚。家父亦乘历次展览的机会,增购藏品。当时币值崩溃,物价飞涨,大千世丈画作标价在一九四七年上海展览中已以百万计,到一九四八年的展览竟达亿元,「标价之高,抢购之盛,真是空前绝后。」〈嘉耦图〉以及不少四十年代的作品,便是以黄金计值入藏的。同时,大千世丈亦屡以精心杰作酬答知音,获赠的佳作以〈多子图〉最为突出,不仅寓意吉祥,也切合先父斯时已有六子二女的家庭状况。
双亲在一九四八年率子女移居台湾。大千世丈翌年自香港赴台游览。先父协助筹画在台首次展览,至为成功。世丈有感时局变化,回川接眷属赴台,随即与双亲连袂来香港。高家在港定居,大千世丈则开始他在海外到处为家的生活。直至一九七六年回台湾定居前,先后寓居阿根廷、巴西和美国加州,游踪更遍及欧、亚、美洲。大千世丈与香港结缘,始于一九三三年,后三八年自北平逃避战乱,从上海返回四川,取道香港,曾与香港画家交往。四八年底至四九年初再度访港,广交艺友,举行展览,并寄寓简琴斋(1888-1950)「在山楼」,〈湖光山色〉即写于此。
其后五十年代及六十年代大千先生访港,每由双亲接待,亦曾多次寓居舍下。当时弟妹们年纪尚幼,总爱围观这位红脸美髯的「张伯伯」挥毫。 「张伯伯」兴致一到,小孩子还会得到意料之外的收获。至于笔者记忆中的印象,就是随着他的到来,家里每天高朋满座,平添不少热闹。张伯伯精神饱满地掀髯畅谈,成为座客的中心。等到客人散去,家人各自就寝,他总是在灯下孜孜不倦地看书。到我们早上睡眼蒙胧地起来上学,却看见他全神贯注地作画。
也许是耳濡目染的关系,养成自己对中国艺术的兴趣。中学时代开始学画,大千世丈自然成为我请教的对象。当时家父正着手编辑〈张大千画〉,其中的画谱,便是给我的启蒙教本。我这愚钝的学生在创作上没有成材,后来选择了研究美术史的道路。在史丹福大学学习期间与大千世丈克密尔的居所正相邻近。由于地利之便,使我得以拜览他的珍藏,亦蒙开示鉴赏辨伪的门径,使我受用不尽,感激至深。
先父曾多次为大千世丈在香港及台北筹办展览,并且借出一己的收藏,充实展览的内容。其中一九五八年为祝贺大千世丈六十寿辰的〈周甲声闻之寿〉画展,至为哄动,排队等候入场参观者达数千。
又一九六二年香港大会堂美术博物馆以张大千画展为开幕志庆,大部份展品亦由家父借出。其后三年,家父以个人藏品巡回新加坡、马来亚及泰国展出,使大千世丈的艺术得以广及南天,其中尤以在曼谷介寿堂举行的御前预展蒙泰皇亲临,备受重视。大千世丈亦于1963 年访问南洋,与当地文教艺术界交流,更寻幽探胜,将南洋风光收于笔下。
先父于五十年代创立东方艺术公司及东方学会,弘扬中国文化,并开拓文化商机,业务涵盖出版书刊、筹办展览、印制年历贺咭画片、制作艺术磁片等范畴,得到大千世丈的鼎力支持,而先父亦致力使大千世丈的艺术宣扬于海内外。他曾多次为大千世丈编印作品图录,而〈张大千画〉(1961)一书,尤为倾力之作。其中所收画谱及画论,更包含作画步骤图示,有助于研究大千世丈的画艺、理论,以及提高对中国绘画的认识,颇获佳评。
随着大千世丈的声誉日隆,此重要著作屡被坊间引用及翻印,影响更为广泛。其他如〈张大千画集〉(约1958)、〈张大千画集〉(1967)、〈大千己巳自写小像〉(1968)、〈大千先生画萃‧ 甲乙丙丁集〉(1968)及〈清湘老人书画编年〉(1978)等图录的编印,亦曾主持其事。
此外,从梅云堂藏品中的赠画,更可见大千世丈与家父情如手足的挚交。大千先生每以率性真情之作,赠其至亲好友。例如〈春思图〉是一九四四年冬日炉边谈笑的戏墨。寥寥数笔,捕捉了一个半裸美女撩人的春意,在大千先生的作品中是至为罕见的。一九五二年大千世丈将携家眷远赴阿根廷,倚装待发,仍写〈美人障扇〉留赠家母。作于一九五八年二月的〈冬菇〉和〈山泽联吟〉,同属意笔,是因为病目而视力衰退,遵医嘱停笔半年,甫能作画即拈管挥毫,以告慰老友,还加上长题,「以记一时乐事」。又藏品中尚有不少题记把臂同游之乐,例如〈芍药〉记一九五九年在东京同赏此花,并戏问「岭梅视之,以为物情有得否?」又〈松声雷鸣〉记一九六二年同游日本三绝景之一天桥立,漫步长堤上赏松,突遇暴风雨,衣履尽湿,惊险万分,归来后大千世丈以淋漓的泼墨,粗劲的笔触,展现风驰电疾之势,与观者分享其冒雨冲风松间吟啸的豪情胜慨。至于一九六三年同游马来西亚名胜,亦有佳作,题跋写景记事,愉悦之情,跃然纸上。
性爱热闹的大千先生在寓居阿根廷及巴西期间经常东来。而在幽居八德园,作画造园之余,每盼好友来访,排解寂寥。大千世丈屡次邀约双亲往访,曾于八德园内特为双亲造一屋,作为他日移居巴西的居所。一九六六年为绘泼墨泼彩山水〈招隐图〉,并题诗云「莫更寒盟负磵阿,十年松已长烟萝。平分山色重招汝,只恐黄尘不放过。丙午七月写三巴摩诘山园,寄与岭梅四弟,知予望眼欲穿矣。」家父终于在一九六八年初成行,畅谈欢聚。世丈晨起往画室绘〈读书秋树根〉,以志重逢欣喜。此画在金笺上以泼墨泼彩技法写树,树下高士细笔钩勒,面相与体态较为肥胖,正是大千世丈笔下、穿上古人服饰的家父肖像。
此外,以家父入画者,尚有祝贺家父四十七岁生辰而画的〈琼峰萧散图〉三连屏巨制。时寄寓青山琼峰别墅,画中所见即为对景写生之作。画稿随意点染,已是生趣盎然。第三屏下角有二高士,一老一少,正是兄弟二人的写照。
易君左(1898-1972)世丈曾撰文述及二人交往,谓「〔大千先生〕哥哥善子先生已去世了,但是他还拥有两个最亲爱的弟弟:一个是异姓的爱弟高岭梅先生,一是同姓的爱弟张目寒先生。……岭梅与目寒的友谊亲情,渊源太深,可以振人心而风末世。」梅云堂的创立,正是各子女秉承双亲的意愿,继续弘扬中国艺术,为欣赏及研究大千世丈的成就略献绵力。
本文节录自〈梅云堂藏张大千画〉(香港,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1993)并于二零一一年四月略为修订
「梅云堂」乃高氏伉俪的十一名子女共同创立,以纪念其双亲与大千先生半世纪情同手足之挚交。
一九九三年,「梅云堂藏张大千画」首展于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以其藏品之涵盖范围之完整、品质之精美,且见证了收藏者与画家的深厚友谊,令观者眼界大开,复先后巡回展览于东瀛、星洲,轰动海内外收藏界。
一九九五年及一九九七年,「梅云堂」分别于东京涩谷区立松涛美术馆及新加坡美术馆举行「梅云堂藏张大千画」展览。
「梅云堂」在推动文化教育方面不遗余力,捐款支持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筹建学生宿舍,嘉惠学子。为纪念双亲与张大千情同手足之挚交,宿舍名为「梅云堂」,提供三百宿位,设多用途活动礼堂、共用空间、活动室等,于二○二三/二四学年全面投入服务。
- 「梅云堂藏张大千画」
- 「梅云堂藏张大千画 — 金针传法立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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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五月二〇一一年五月,苏富比首度推出「梅云堂藏张大千画」专场拍卖,涵盖张大千四十至六十年代,从工笔写意到泼彩、泼墨,不同题材、不同风格的杰作二十五帧,于一小时内悉数拍出,总成交额高达6.8亿港元,创拍卖史上最高成交额之中国近代书画单一藏家专场。其中〈嘉耦图〉以1.9亿港元刷新张大千作品拍卖纪录,至今仍稳踞工笔花鸟画成交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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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五月承继首场佳绩,二〇一三年再度推出「梅云堂藏张大千画––金针传法立宗风」专场,二十五帧作品,多取自高岭梅先生一九六一年为大千编辑出版之首部画法画论专著〈张大千画〉,成交额达3.3亿港元,其中二十一件超过高估价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