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0年的秋天,寻常时候的北京在此时已经开始置办中秋过节的东西,如果走在北京的街上,或许能隐隐闻到月饼和饽饽的气味,香甜黏糯、经过几回研磨翻炒的枣泥与澄豆沙,用糖蜜浸泡、带着南果清香的果脯馅,或是揉在口感轻柔的翻毛月饼里,或是夹在暖香酥脆的饽饽中,是再好不过的享受。月饼有大有小也有不同颜色,小的送人,大到重达几斤的得等到中秋节,连着新鲜果品与清茶敬奉月神与祖宗之后,才能切开来与家人共享。
然而,这样的日常,在1860年的北京却成了妄想。清帝国从上到下从未想过,远在海外的「蛮夷番邦」竟会跨海而来,而且一路从天津直入北京,咸丰皇帝不得不抛下祖宗基业逃到热河的避暑山庄,英法联军大军兵临城下,一切都交给了不到三十岁的皇弟、恭亲王奕䜣。
这是清帝国最难熬的一段日子,但对于这个年轻的皇子而言,却是他终于挣脱兄长的束缚、一飞冲天的开始。
咸丰皇帝十岁丧母,由奕䜣的生母静贵妃抚养,兄弟只差两岁,原先感情十分融洽。「(奕䜣)与文宗(咸丰)同在书房,肄武事,共制枪法二十八势,刀法十八势,宣宗(道光)赐以名,枪曰棣华协力,刀曰宝锷宣威……」看到儿子们如此成材又和睦,道光皇帝颇感欣慰,还将一柄「白虹刀」赐给奕䜣,这刀也成为后来恭亲王府的传家之宝。
然而,随着两人年龄渐长,对皇位的竞逐,加上静贵妃夹在养子与亲生子之间难免有私心,让兄弟二人落下了心病。咸丰即位后倒是相当恩待养母,也看在静贵妃面子上将恭亲王提拔为领班军机大臣。野史传说,静贵妃去世之际,咸丰怕惊扰养母,前去探视时轻手轻脚靠近,重病的贵妃一时不查,以为是亲生的恭亲王,便说:「汝何尚在此?我所有尽与汝矣!他性情不易知,勿生嫌疑也。」
这段话显示了恭王母子之间对咸丰的微词与防范,也更不可能再像从前。静贵妃去世之后,人死茶凉,咸丰便拔去领班军机的头衔,不再让恭亲王参与政治。
曾经一同读书练武的兄弟却形同陌路,恭亲王不得不沉潜了数年。到了咸丰要逃往热河时,却将最艰难的责任交给了他,这是恭亲王第一次处理与外国打交道的事务,英法军队驻城、皇帝弃城的情况下,和谈的内容自然不满意。不料,咸丰却在热河驾崩,原先环绕在皇帝身边、与恭亲王本就不合的群臣们,此时领了遗诏要当顾命大臣,更是防著恭亲王奔丧。
然而,咸丰留下的孤儿与两个寡母(即后来的同治皇帝与慈安、慈禧太后),也怕顾命大臣欺压,提出希望垂帘听政之说,却被顾命大臣用祖宗家法回绝。风雨飘摇之际,慈禧太后派遣亲信太监安德海奔赴北京,传递两宫的密旨。待恭亲王赶到时,叔嫂三人共聚一堂,两宫太后泣诉顾命大臣们种种跋扈行径,恭亲王也叩头表示愿意效忠两宫,若有出头之日,由皇叔扶保太后皇帝母子同治天下。
一般人想到的太后总是老态龙钟模样,但此时的恭亲王约莫二十八岁、慈禧则是二十六岁,身为咸丰正宫皇后、最尊贵也最有决定权的慈安仅仅二十四岁,这三个年轻人策划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政变,此后,也一起推动了长达二十年的新政。
恭亲王也因为辅佐幼帝的大功受过多次恩典,比如「食双亲王俸」,领两份亲王俸禄;「王爵世袭」,这让恭王的子孙可免除每传一世就降一阶的规矩,世世代代都是第一等的亲王,这就是所谓的「铁帽子王」,清帝国三百年来,也不过十二人有此殊荣。除此之外,恭王的长女更养在宫中,等同皇后所出的嫡女身分受封「固伦公主」,人称「大格格」。
恭王与两太后一起主导了清帝国的转型,他们击败了太平天国,结束了多年的纷乱,推动新政、办理洋务,试图在这「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找到新路。在清末的纪录中,群臣称两太后为「东边、西边」,称恭亲王为「恭邸」,许多重大事务多由群臣与恭亲王商议后,再呈报给两太后定夺。这三人的权力结构,就像公司的董事长、执行董事与总经理一般,精明的慈禧与能干的恭亲王难免有不合的地方,温和大度的慈安则是仲裁者。然而,当年仅十八岁的同治皇帝死于天花,两宫太后不得不再度出山辅佐更小的光绪皇帝后,慈安已感到十分灰心,慈禧与恭亲王的冲突也越来愈多。李鸿章便曾写信告诉友人,他在同治去世后不久就曾「……谒晤恭邸,极陈铁路利益,请先试造清江至京,以便南北转输,邸意亦以为然……」然而,铁路计画到了太后们那边,正因丧子之痛而哀悼的太后们已无当年进取之志,这个计画也就不了了之,直到多年之后才重启。
1881年,慈安急病而亡,恭亲王也没了靠山,几年之后就因中法战争被慈禧罢去领班军机的头衔。因英法联军而起、因中法战争而落,二十年叱吒风云,一夕倒台后,恭亲王便对政治彻底绝望,他与光绪皇帝的生父、七弟醇亲王一样,都不得不韬光养晦,以免触怒了大权独揽的慈禧太后。
还好,他还保有受赐而来的恭王府,这座宏伟的宅邸曾经招待过无数公侯将相,如今虽然冷落,却总是恭亲王的堡垒,保留了他最后的尊严。这座宅邸原属乾隆的宠臣和珅,和珅之子娶了乾隆最钟爱的幼女和孝公主,和珅垮台后,这座宅邸又转了一手才赐给恭亲王。恭王便长期居住在祖姑奶奶和孝公主曾住的东院中,他将自己的院落命名为「乐道堂」,而这个堂名也是他对父亲道光皇帝的怀念,他曾自述:「堂额为成庙御书所赐,恭悬正室。翠华山茔庐落成,敬移悬挂,仅另摹勒一方,仍悬邸第,以示纪恩,永矢弗谖之意。」
身为皇子,对于书画古玩的鉴赏力与爱好可说是基本素养。但恭亲王府的收藏相当惊人,可能有些来自皇帝与太后们的赏赐。透过清宫的档案可知,皇室主动制作的器物与臣下进献的礼物数量极其庞大,大部分的物件从未被使用或从未被打开过就已经进了皇室典藏,有需要的时候则会从中选出某些器物、书画来赏赐。恭亲王是近支皇室、又曾担任议政王大臣这样的要职,得到皇室赐与的物品并不意外,甚至,也有可能是皇室特地为他量身打造的赠礼。
另一部分则来自恭王府的采购与他人的进献,有求于恭王的人们投其所好,将各处蒐罗而来的书画古玩送入王府中,以求能得到恭王青睐。这些不论质量都属上乘的藏品,在恭王在世时都还能安然无恙,当他在光绪年间去世后,清帝国的命运也急转直下,恭王府的藏品也只能变卖以支应开销。如今,恭王府虽然已经是北京城必去的观光景点,但那些曾被恭亲王珍爱、把玩的物件多已不存,每当原属恭王的藏品再次出现时,都提醒着我们,百年前那个意气风发、号令天下却又不得不屈服命运的皇子曾有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