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千先生以自画像入画,可谓同时代画家中数量最夥者。最早可追溯自廿八岁,垂及暮年,期间从未辍笔。惟年月荏苒,画中人容颜随之生变,黝黑发鬓逐渐疏白,稚嫩神态亦转趋持重,无乃画家对自身尘埃貌之真实反映。
「自画像中张大千持书侧立,身畔是他的爱犬,背景则是一片略带神秘与浪漫的蓝紫色泼彩,却不似他平素在山水中惯用的石青石绿那般浓重,而是一迳宛如水彩般的轻柔透明,画面上乍蓝还紫的色彩,迷离恍惚,流动飘浮,与传统绘画中无论是金碧山水中的重彩或文人山水中的浅绛都十分迥异,显得相当「西方」。张氏虽然早岁就对颜色的运用颇具匠心,敦煌面壁三年以后,他开始长于使用石青、石绿、朱砂等穠丽的色泽,但是此际他在用色方面正往更大胆而创新的方向上走。同时他也逐渐摆脱了国画一向高举「骨法用笔」的框架,线条正淡出他的画作;而「随类赋彩」的比重则大为加强。并且就连色彩的运用,他也不再局限于「随类」而「赋彩」,而是让色彩本身就成为独立造型的元素。…… 张大千自己的形象虽然仍是文人画家持书阅读的模样,但是狗变成宠物呈现完全是画史首创,为此,他连自己的胡须都画得毛茸茸的,显得跟心爱的圣伯纳犬身上的毛皮互相呼应。……而张大千在专注阅读之际,宠物在他身旁既是他的伴侣,也是他的守护神,张的身形直立,圣伯纳犬则构成 横向的走势,一直一横,促成了画面的稳定感,而他和宠物之间的目光则颇有默契的一微微朝下,一微微朝上,显示张正沉浸于书本的世界中,宠物则关心主人的动向朝同一方向望去,而环绕他们的则是一片和谐舒适的蓝彩。」
本幅见大千侧立, 身穿粉白长袍, 银发满鬓, 苍髯如戟, 开卷在手, 正低首细阅, 一脸专注。 身傍巨犬体型健硕, 墨黑披身, 毛质细密, 昂首仰望主人, 其外型与另幅〈 黑虎〉 极为相似, 可知应为其「 旧居成都西藏名犬黑虎」。
一九四一年, 大千先生远赴敦煌研习石窟壁画, 期间对当地牧民所饲大型藏犬印象深刻, 谓其「 体壮、 凶猛、 好看, 可以入画…… 他们对待主人比起洋狗来, 要忠诚得多」。 四三年秋, 他自兰州办展后返蜀, 青海友人赠以藏獒两条, 其中乌黑皮毛者, 即「 黑虎」 也! 黑虎具灵性, 且能吓退盗贼, 对大千一家竭忠尽智, 深得主人心。 无奈成都气候炎热潮湿, 不久即因水土不服而病亡。 日后大千从西康再购入多只藏犬, 惟入画者, 如写藏女与犬之〈 番女掣庬〉、 如〈 黑虎〉, 以及近卅年后之本幅, 仍取黑虎为蓝本, 足见对此老友念念不忘矣!
「大千作此画时,显然视力较好,故此画中的黑犬,毛发蓬松长短有度,质感逼真,阴阳合宜,有体积,有重量,头部的眼鼻嘴额尤细腻传神,若不是长期与犬为伍,盍克臻此?至于泼彩的背景部份,也有可能在稍后补加的。这些自然流动的无象色块,由于明度较暗,与处于前景的黑犬连成一气,造成原是淡墨画成大千自画像与工笔的黑犬,形成技法上两极性的对此,因而益发突显了主题:自画像。」
本幅取六尺金笺为材, 背景全以浓淡石青石绿泼洒, 营造了如虚似幻之境界。 大千身后松干半隐, 以极淡墨笔鈎出, 与色彩融合, 变化微妙。 画面几近全满, 矿物颜料色泽厚重, 在金笺上色彩如宝石般斑斓耀目, 与满体通墨之黑虎恰成强列对比, 气魄摄人。 色墨间, 以留白效果, 反衬以淡墨淡赭鈎出、 袍敷白粉之画中主人, 似遗世独立, 凝聚观者焦点。
画就, 一直自存, 故只署签识别, 待添款印, 后留付夫人徐雯波。 画上无纪年, 若参照「 梅云堂」 旧藏一九六七年之泼彩金笺〈 读书秋树根〉、 一九六八年赠李祖莱之泼彩金笺〈 自画像〉, 泼彩人物处理手法类近, 可推知本幅应写于此段期间。 一九七○ 年初画家有另幅〈 自画像与圣班纳〉 题赠五女张心沛夫婿李先觉, 以贺庚戌狗年(1970) 开岁。 该画与本幅尺寸相若, 构图大致相同, 惟金笺改宣纸, 背景留白, 笔墨更写意, 黑虎亦已改为从瑞士带回之圣班纳犬。
梅云堂旧藏张大千画
「 梅云堂」 乃迄今最完整、 质素最高的张大千画作私人珍藏之一, 由高岭梅、 詹云白伉俪自四十年代精心搜集而得。「 梅云堂」 之藏品不单盛载着极高的艺术价值, 记录了大千艺术历程发展之迹, 更见证画家与高氏伉俪五十载的友谊情缘。
高岭梅、 詹云白伉俪与张大千订交于三十年代中期。 高岭梅自三十年代在中国开创摄影事业, 与大千于画艺影艺各有所长, 自亦惺惺相惜。 高氏倾慕大千的画艺,「 梅云堂」 藏品中故不乏他斥重资得于画家个展之作品; 同时, 大千亦屡以精心佳作酬答知音, 馈送高氏伉俪二人之杰构—— 如贺岁及贺寿之礼、 写景纪游之作, 以及特别为传授高氏夫妇子女画艺的画谱, 实不胜枚举, 见证大千与高氏伉俪这段人所乐道之艺坛情谊。
「 梅云堂」 藏品曾先后于世界各地展览中亮相, 包括一九六二年香港大会堂美术博物馆开幕志庆、 一九九三年由梅云堂与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合办的「 梅云堂藏张大千画」 展览、 一九九五年东京松涛美术馆「 梅云堂藏张大千画」 展览, 一九九七年新加坡美术馆〈 梅云堂藏张大千画〉 等, 自此再未公开展出, 直至二○ 一一年五月部份画作始于香港苏富比释出市场。
大千早岁受乃师曾熙、 李瑞清启发, 酷嗜石涛、 石溪画艺, 又好庋藏原迹, 心摹手追, 锐意精研, 笔下几可乱真。 他有谓「 石溪上人苍苍莽莽, 盖兼叔明、 子久两家之妙」, 可知亦乃上溯元人之蹊径, 复参合演化, 而生己法。
本幅写于「 乙酉六月」, 即一九四五年七月, 甫游毕峨眉、 大足返成都, 借居昭觉寺避暑, 时创作力旺盛, 下笔出入古人, 乃参合传统笔墨之高峯期。 他特选旧楮, 盖其材质发墨显色, 燥火全消, 益显苍茫内歛, 气息肃穆朴厚, 恰好表现石溪之苍郁笔墨。 画上谓「 拟石溪道人笔」, 构图实得自石溪写于康熙六年(1667) 之〈 水阁山亭〉, 乃潘季彤(1791-1850)「 听帆楼」 旧藏, 现归安徽省博物馆。 大千一改原画高仅三尺, 窄长之画面, 取近六尺钜幅写之, 画面空间扩阔, 复参合二石, 以混融干湿绵密之笔皴擦点染, 强化层峦之苍莽蒙茸, 尽现轮廓立体感, 层次顿生。 设色厚重, 山体叠岩以赭色反覆渲染, 复以淡花青点树影, 惟云岚、 瀑流则留白处理, 于繁密中透出一丝呼吸空间。 画家巧妙地以此为引, 带领观者视线, 逐步自远而近, 从远山逶迤, 随蜿蜒流水, 沿叠嶂, 绕树石, 聚于瀑流交汇之水潭, 白衣高士, 相对闲坐, 傍伴参天巨松, 似高谈细论, 一派悠然自得。 画家写来无拘于石溪原本, 汲古而出新, 可谓盛年融合传统笔墨之神品!
一九五三年五月, 大千先生应邀赴台湾举行画展, 期间, 往台中雾峯北沟参观故宫博物院藏历代名迹。 本幅题曰「 顷于故宫博物院得观真迹」, 即指此事。
东丹王乃五代契丹人耶律培, 辽主耶律阿保机子, 获封东丹国王。 投后唐, 赐姓李, 更名赞华, 以善绘胡族人马题材闻名, 传世作品包括〈 东丹王出行图〉( 波士顿艺术博物馆藏) 及〈 骑射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等。
早于一九四九年初, 画家笔下已有构图类近之作, 题「 东丹王李赞华人马图」, 本幅或仅启发于故宫所睹而已, 并非取自此次赏画目遇者也。 大千先生画马, 师法高古, 不袭近人, 自韩干、 曹霸, 以迄赵孟俯, 五代李赞华亦对象之一。 图中策骑者非外族胡服装束、 开脸已是画家笔下古典士人之典型了。 而骏马结实硕壮, 通体雪白, 扬首迈步, 气度高昂, 神情动态, 自是日驰千里之材。 故此本摄唐宋画马之丰神, 复揉合画家笔下人物之造型面相, 实是融汇贯通下再行创作所出。 至于描划工致, 用色淡雅具古意, 则是他五十年代初传统笔墨造诣炉火纯青之体现!
花卉艺事
本幅乃画家一九八○ 年写赠李裕生、 秦羽伉俪, 以志两人结婚廿周年。 李裕生乃南非华侨, 于当地修毕医学学位, 赴伦敦深造, 五十代后期来港, 服务于玛丽医院。
秦羽, 亦名秦亦孚, 本名朱蘐, 一九三五年生, 浙江绍兴人, 出身显宦之家, 外祖父朱启钤(1872-1964), 官至国务院代理总理, 亦以收藏缂丝知名。 秦羽毕业于香港大学文学院, 在学时参与话剧活动, 中英文俱佳, 曾翻译多种外国名着。 一九五六年入国际电影懋业有限公司担任编剧, 编写十余个电影剧本, 其中以〈 星星月亮太阳〉 和〈 苏小妹〉 荣获第一届和第五届金马奬最佳编剧奬, 而〈 野玫瑰之恋〉 被誉为六十年代国语电影经典之一。 亦曾参与幕前演出, 如〈 情场如战埸〉 与林黛分饰姐妹。 一九六○ 年与李裕生医生结缡, 七○ 年退出影坛, 八十年代移居北美。 秦羽家族与大千先生具世谊, 在大陆时已有往来。
画中以荷塘游鱼为题, 以大写意法出之, 构图稍异于画家笔下常见者, 花叶掩映处, 配以硕大湖石, 游鱼数尾, 姿若浮游, 似「 鱼若空行无所依」。 画中, 动静、 轻重, 对比自生。 全幅以花青罩染, 益见氤氲满纸, 水气淋漓。 荷叶出诸浓墨, 间缀以淡赭, 白莲探首半露, 朱色点蕊, 顿见点晴之效。 笔墨纵放处, 见画家用心之精微。